从那以后,杨妈妈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尽管没有将她撵回家,却只让她在前厅里打扫卫生,从此不许再去后院一步。
大小姐问起,杨妈妈说晴儿不安好心,想要败坏少爷名声,所以将她放在前厅。虽然不相信,大小姐因为是嫁出去的姑娘,不好过问府中的事。晴儿每月一两的俸银也是经常被杨妈妈扣去半两。晴儿想着母亲,想着弟弟妹妹那渴望的眼神,一切都默默的忍受了下来。
今日少奶奶让晴儿去唤杨妈妈前来,晴儿心中那块伤又在隐隐的流血,她对杨妈妈此时早已经没有了尊敬,有的只是恐惧,只是深深的厌恶。
她来到杨妈妈的同仁院门口的时候,恐惧袭满了她的全身,她站在那里,赶紧自己再也走不动了似的,她只觉得胸口如有大石一般在,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看看天空,秋阳正浓,白云朵朵,蓝天依旧那样的灿烂,她努力的深呼吸了几口,脑中回想着少奶奶那饶有余味的笑意,她此时突然有一股豁出去的感觉,这一年多来压制在她胸中的那口闷气,她真的需要好好的发泄一下。
她再次深深的呼吸了一下深秋略带寒意的气息,鼓起勇气,抬腿跨进了那个她死也不敢走进的门中。
杨妈妈正在房中喝着茶,想着事情,并没有看到晴儿走进来,金玲从窗子看到晴儿进来,吓了一跳,她也知道晴儿与杨妈妈的事情,今天晴儿这是怎么了,鬼迷了心窍吧,怎么敢这么大胆的就走了进来,万一被杨妈妈看到,晴儿就死定了。
虽然现在珠儿被少奶奶撵了出去,杨妈妈因为房中没有称手的丫鬟,只好将金玲再次重用,但是金玲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死心踏地的对杨妈妈忠心了,经过这几个月的事情,她也看明白了杨妈妈的为人,用人的时候,糖罐一样的将你甜晕,用不到你了,恨不能立刻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
金玲悄悄的看了一眼杨妈妈,发现在她还在那里出神,连忙悄悄的走了出去,轻声道:“晴儿姑娘,你怎么来了?趁着杨妈妈没有发现,赶紧离开这里吧,不然,杨妈妈又要想着法子的折磨你了。”
晴儿感激的看了一眼金玲,俏脸一昂,朗声说道:“少奶奶吩咐我来这里,请杨妈妈到前厅的议事厅。”
金玲诧异了一下,还要再说什么,杨妈妈早已经在房内听到了动静,冷冷的说道:“金玲,谁来了!”
金玲担忧的看了一下晴儿,晴儿点点头,金玲方才轻声道:“回杨妈妈,是晴儿来了。”
“这个死丫头,她来做什么!我不是吩咐不许她踏入后院一步吗!她竟然敢违抗我的命令!来人!”杨妈妈的声音立刻残暴了起来。
晴儿吓得身形一颤,金玲赶紧的推她低声道:“你离开,赶紧到前厅少奶奶那里。”
晴儿听了金玲的话,却突然之间镇定了下来,冷冷的看着几个围过来的家丁,不屑的问道:“少奶奶现在前厅的议事厅,等着杨妈妈过去,不知道杨妈妈有什么方法,不让少奶奶知道我在你这里受的待遇!”
杨妈妈在屋内听着晴儿威胁她,火气更大了,险些就要嚎叫起来,这时,金玲怕晴儿吃亏,连忙的又跑回到房内,轻声劝道:“杨妈妈,晴儿说的也对,是少奶奶吩咐她来的,杨妈妈要责罚她,被少奶奶知道了,只怕对杨妈妈不利啊。”
杨妈妈狠狠的瞪了一眼金玲,骂道:“我知道你也是个叛徒,不必在这里说好话,再多嘴,小心我连你一起也打了出去!”
金玲赶紧低着头退到一边,杨妈妈却是想了一下,吩咐道:“让这个小蹄子进来。我倒要看看少奶奶给她多大的胆子。”
晴儿冷哼了一声,从那些家丁的身边径直的穿过,丝毫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的意思。杨妈妈看着梗着脖子,昂着头走进来的晴儿,心中想着,这个小蹄子比从前又漂亮了许多,如果少爷还没有成亲,她倒是一个通房的好人选。
这样想着,脸色却是冰冷,眼神锐利的望着晴儿,半晌没有说话,晴儿上前福了一福,不卑不亢的说道:“奴婢见过杨妈妈。”
“哼,我吩咐过,不许你再踏入后院一步,如今你也不将我放在眼里了,还要行什么礼!你倒成主子了。”杨妈妈嘲讽道。
晴儿并不理睬杨妈妈的话,继续说道:“奴婢记得杨妈妈的话,若是别人,奴婢也不敢过来院中请杨妈妈,只是少奶奶吩咐了,奴婢心中只有主子,所以不顾一切的便来了。”
“你,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我不是主子罢。”杨妈妈冷笑道。
“这是杨妈妈的事情,奴婢没有权限过问。”晴儿此时也是豁出去了,杨妈妈说一句,她便接一句,丝毫不再有任何的胆怯。她想着,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再说了,你杨妈妈虽然在海府中横行,那是因为主子不出面,此时主子出面了,杨妈妈的面子再大,主子也不是那种偏袒之人,更何况今日是少奶奶吩咐我来请你,我代表的乃是少奶奶,若是胆怯了,倒让你杨妈妈更霸道了。
杨妈妈听着晴儿的话,心里气个死,却又不愿意输给她,想要说什么,金玲看着晴儿如此的胆大,暗暗的高兴,看看杨妈妈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真怕晴儿将杨妈妈。逼急了,万一狗急了跳墙,倒霉的还是晴儿。
金玲突然想到自己此时竟然将杨妈妈比做了狗,内心不由得暗笑了一下,侧身上前,对着晴儿道:“晴儿姑娘,少奶奶请杨妈妈过去,是何事情?”
晴儿感激金玲,缓和了口气道:“少奶奶今早来到议事厅,只抿了一口茶,便吩咐晴儿过来请杨妈妈,至于什么事,少奶奶倒也没有说,我想着,大概我的身份卑微,少奶奶再不会告诉我的。所以不敢耽搁,直接过来杨妈妈这边,现在想来,少奶奶大概也等的急了。”
金玲看着杨妈妈那张难看的老脸,想了想,上前劝道:“杨妈妈,既然晴儿这样说,杨妈妈就过去一趟罢,不然,传出去了,倒说杨妈妈拿大,以后也不好管人了。”
杨妈妈虽然听出金玲话中有剌,却也都在理,想了半晌,实在无奈,点点头,“也罢,你替我更衣,我便过去一趟罢。”
金玲连忙答应着,拿出一件淡青的衣裳给杨妈妈换上,又将她的发丝拢在一起,盘了一个圆髻,插上一根银制的翡翠簪子。杨妈妈自己照着镜子看了,拿起胭脂来,又点了一些在脸颊,唇上,方才满意的说道:“晴儿,你前面带路,快些过去罢。”
怜香与玉盘看着小姐只管默不出声的喝着茶,脸上一副悠然的表情。等了半晌,还不见晴儿回来,怜香担忧道:“坏了,会不会是杨妈妈又难为晴儿了?”
“我看有可能,杨妈妈那个老狐狸,只要不顺从她的,她都不会放过,就连我们两个,如果没有小姐的庇护,只怕也被她欺负的生不如死了。”玉盘点点头。
余雅蓝听着她们的话,不由得好笑,嗔骂道:“你还被人欺负,我看你不欺负人家,人家就要谢天谢地了。”
“玉盘以前是被杨妈妈欺负过嘛。”玉盘听着小姐的话,低着头嗫嚅着。
“只怕还回来的,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她现在看见你,不是闪得比兔子还快吗?”余雅蓝打趣道。
玉盘还要再说,晴儿一头大汗的出现在门口,此刻见到少奶奶,晴儿立刻放松了下来,方才装出来的镇定,一时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喘着气回道:“少奶奶,杨妈妈在门外等候。”
怜香,玉盘佩服的看着晴儿,玉盘连忙上前,一边竖着大拇指,一边将她拉到一旁,为她拭汗,轻声的询问着什么,脸上一片的惊讶。
怜香看看余雅蓝,余雅蓝重新拿起茶杯来,轻抿了一口,冲着怜香点了点头。怜香走到门口,朗声唤道:“请杨妈妈进来。”
杨妈妈低着头,拢着袖,迈着小碎步,慢慢的走进房来,看到余雅蓝,上前轻轻的福道:“老奴见过少奶奶。少奶奶吉祥。”
“杨妈妈辛苦了。”余雅蓝微笑着望着杨妈妈道。
杨妈妈一路上都在思忖着,见到余雅蓝的时候,是不是暴风骤雨,又或许怒气冲冲,再没想到,余雅蓝此刻竟然这样的客气,便是从前的那些假装无视也没有,直接询问她辛苦了。
杨妈妈心中稍稍的暖了一下,立刻深拜道:“老奴为咱们府里做再多的事情,不怕别人怎么误会,有少奶奶这一句话,老奴心里就满足了。”
“嗯,杨妈妈这些日子所做的事情,我也看到眼里了,着实的好,我过来的时候,少爷还再三的嘱咐我,一定要让杨妈妈好好的休息一番,所以从今日开始,府中的一切就交给我吧,杨妈妈你也享享您儿子的福。好好在咱们府中当老太太吧。”余雅蓝轻描淡写的说着,眼神柔和,直直的盯着杨妈妈的眼睛。
余雅蓝的声音轻柔,听到杨妈妈的耳中,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将她震得懵懵的。她微微抬起头,只看到余雅蓝那张红艳艳的嘴唇一张一合,接下来却听不到她在说着什么。
余雅蓝继续说道:“论理,我早就应该把府里的这些事情接过来,因为担心少爷的伤势,如今少爷也痊愈了,我也就放心了,看着杨妈妈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心中实在不忍心。”
杨妈妈不由得摸摸自己的头发,莫非真的如余雅说的那样,自己已经满头白发了吗?那脸上呢,是不是也已经皱纹遍布了?方才自己在镜中看到的自己,不还是那么年轻吗?难道那个镜子坏了?她才三十七岁啊,这就老了吗?
杨妈妈此时的脑子已经乱了,她努力的摇摇头,脸上露出呆呆的表情。玉盘在一边看着,心中一阵的痛快,小姐已经说完话了,杨妈妈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唤道:“杨妈妈,少奶奶在问你话呢!”
杨妈妈这才被震醒过来,连忙抬头望着余雅道:“少奶奶在说什么?”
“呵呵,年纪大了,听力难免不好,杨妈妈你不要着急,我说,杨妈妈你跑一趟腿,吩咐账房将咱们府中的账本拿来,我要查查账,好与杨妈妈办个交接不是。”余雅蓝轻笑一声,柔声说道。
“是,是,老奴这就去拿。”杨妈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间的,院内一阵寒风吹来,她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脑子也清醒了过来。
她看看四周,自己这会子快走到厨房这里来了,少奶奶吩咐她去拿什么来着,对了,是账本,账本!她猛然站住了脚步,身上不由得惊出一层白毛汗。
账房先生钱二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弟,杨妈妈掌权后,就让这个钱二来到了府中,自己平时买卖,用项,各种花销,全由这个表弟将账做好。此时,少奶奶在查账,难保不在其中发现什么问题,时间紧迫,她不由得加快脚步,向着账房跑去。
账房的房门紧闭,钱二拿着算盘,拨弄着,一根烟枪叼在嘴边,桌上的账本上,落着一些烟灰。杨妈妈刚走进去,立刻就被一阵浓烟熏得咳嗽不止,她恨恨的骂道:“钱二,我把你这个大烟鬼,还不赶紧打开窗子,你想熏死我啊!”
钱二一愣,待看清是表嫂时,连忙殷勤的上前,恭敬的问道:“表嫂,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杨妈妈挥了挥手,又咳嗽了几声,钱二连忙的将窗子打开,一阵新鲜的空气流了进来,杨妈妈深呼吸了几口,方才感觉好了许多。她看看钱二,又看看窗外走动的下人,怒骂道:“把你这个大烟枪扔出去!”
钱二不敢违抗,只好打开房门,将烟枪放在院中的石凳上,这才回到房中,奇怪的问道:“表嫂,你今日脸色不好,发生了什么事?”
杨妈妈并不说话,走到桌边坐下,待屋内的烟消得差不多了,她才吩咐道:“让下人们散开,将窗子和门全部关上,我有事要说。”
钱二看表嫂的神情严肃,吓了一跳,连忙的按杨妈妈说的做了,杨妈妈盯着桌子上的账本道:“你这些年来做的账,可有什么差错没?”
“我做账,表嫂你还不放心吗?就是衙门里的师爷来查,保管也一个不会错。”钱二拍着瘦削的胸脯道。
“你赶紧的将账本好好的理一理,给我记住,不许出半点差错,否则,我让你一家都不好过!”杨妈妈恶狠狠的说着。
钱二更加诧异了,“表嫂,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少奶奶要查账!”杨妈妈神情越来越严肃了。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你放心吧,少奶奶不过就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表嫂你忘了,就是大前年,大小姐请了衙门的师爷来查账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任何的问题啊,账是死的,人是活的啊。”钱二满不在乎的说着。
杨妈妈看着钱二胸有成竹的表情,紧张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她点点头,“最后不要出任何的事来,这一会,我看少奶奶是动真的了,此次能逃过去,我们便可以高枕无忧,我也可以回家做老太太去了,毕竟我也老了,这些年挣的也够儿孙们挥霍的了。”
“表嫂,您的身家,只怕快赶上少爷了吧,你还怕什么?”钱二看看杨妈妈突然有些伤神的表情,不以为然的说着,这位表嫂敛财的法子,当真是无所不能。
“唉,本来也差不多了,只是那个不孝子,如果不是他败家,我何至还在这里给人当下人啊。”杨妈妈叹了一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慈母多……”钱二刚说了这一句,立刻捂住嘴,尴尬的望着杨妈妈笑了笑。
杨妈妈却不理会钱二的话,站起来道:“既然你能保证,我也就暂且放心了,你收拾一下,带着账本到议事厅去,少奶奶要看看。希望这次老天还能继续保佑我们吧。”
钱二进来的时候,余雅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莫非账房先生都是这样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看钱二那张小小的锥子脸,小眼睛如黑豆一般,骨碌碌的乱转,几缕小胡子挂在嘴巴上,嘴角还有几滴说话时濺出来的唾沫。身上穿着一件青黑的长布衫,这些还不可恶,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钱二进来的时候,就仿佛毒气机搬进来一样,房间里原来清新的空气,立刻变得呛人起来。
余雅蓝不由得拿出丝帕,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玉盘赶紧的将钱二撵出去站在院子中,余雅蓝这才稍稍的缓和了一下,她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自小对烟叶过敏,这位账房先生身上的味也太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