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怎么样了?”昏黄的白炽灯下,立秋问连人,窗户外面玩着命怒号的北风,预示着这一年的三九天是多么的寒冷,就是那种吐口吐沫还没掉在地上就会冻成冰,然后摔在地上边成八瓣。而她头上却流着豆大的汗珠,“到底咋样了?”又问了一遍,立秋似乎特别着急,因为他不想在明年的婚礼前送走他的老公爹,就是连人的爹。
连人使劲吸了一口嘴里的旱烟,随后吐出的烟雾就像无尽的烦恼飘散开来,“过不去今天晚上了,肚子里的水把肚皮快挤破了,刚才扎了一针杜冷丁,药劲大了点,老爷子昏过去了。”
“我叫我妈我姐他们来吧,这时候家里没几个人不行啊。”立秋小声地说着,因为这是连人的一个痛处。
“不用,他们来干什么,这里有我一个儿子就够了!”连人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也不知道这是几天没合眼的累还是对兄弟们的怨。
娘十年前就撒手去了,家里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身为韩家老三的韩连人过早的承担了家里的重担,生性要强,宁可栽了跟头也不会喊出半个疼字。可是这一次,他却把脸丢在了自己亲兄弟姐妹的手里。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韩家的门前就支起了白棚子。天气还是那么冷。没有一丝的风,只是干巴巴的冷,冷得人连脸都不愿意露在外面。
院子里的火盆还有零星的火星没有熄灭,纸钱的灰安静地躺在铜盆里,就像前几天给老爷子吃的用来止疼的大烟膏子,散发出香气却叫人从心里往外胆寒。
屋子里的火炕余温早已散去,立秋跪在炕沿上给老爷子穿上寿衣,她嘴里念着“爹呀,窗户开着呢,别想家了,爹呀,窗户开着呢,往山上走吧,娘在那呢。”生前的老爷子一米八的大个子,如今挂像挂得皮包骨头,唯独这时候没有了没有了一丝痛苦和对人世的一丝眷恋,一脸安详。
连人坐在地上的凳子上抽着旱烟,不说一句话。他没有掉一滴眼泪。
“我姐和我妈一会就来,我爸去叫鼓乐班子了,估计也应该快到了。家里预备的白布应该够用,我大叔子他们叫来么?”立秋说话的语气越来越低,也不敢抬头看连人。蜡黄蜡黄的一张脸上没有多少血色,熬了好几天,他们谁都没有休息好。
“不叫!”连人大声喊着,他用手掐灭了手里的旱烟,“他们爱来不来!老爷子的丧事我一个人也能办!”
这个时候立秋不敢再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毕竟这个矛盾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更不是她一下两下能够解决的。
这个时候一个女人走进院子大声叫着“咋啦?!老爷子走了?咋回事啊?上回我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我姐来了。”立秋向门外迎去。
一个长得白白净净,体型苗条年轻女人走进屋子,“连人啊,老爷子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这咋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连人看了看立秋的大姐立春,“别说了,就昨天晚上的事,你走了以后好几天不吃东西。”连人一向敬重这位能说能干,敢打敢撂的大姨子。
“快别说了,连人赶紧找几个屯子里的人,把家什和灵堂都支上,老爷子洗黑白照片没有,赶紧挂出来,香啊蜡啊的都在哪呢,立秋找去,等人来了大伙把老爷子抬下来,找马二叔来看看身上放点什么。”家里就像来了一个管事的人,清脆的嗓音院子里面都听得清清楚楚,“赶紧忙合起来啊,别闲着。”韩立春的到来似乎打开了场面的僵局。
一会的功夫,立秋的爹妈赶着马车拉来了鼓乐队的家什,村里的人也来了不少,因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过世,无论自己家里有什么事儿。大家一定会抽出时间来帮忙。
灵堂很快立在院子外面,香案上老爷子的照片挂着黑纱,香冒着烟飘在灵堂里,鼓乐们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卖力吹打着。
天还是那么干巴巴的冷,屯子里多了一份灰暗。
立秋从后栏走到前院,又站在门口望了望,还是没有找到韩连人的兄弟们。立春走过来扯了扯妹子单薄的上衣,“别瞅了,要来早来了,都一个屯子住着,谁能不知道这事么,赶紧找件厚衣服披着,今天死冷死冷的。”立春往袖子里缩了缩冻得通红的手,回到院子里招呼着大伙。
立春在找,她在找她的大叔子们和大姑姐们,她以为这个时候手头上无论什么事都能先放一放,毕竟那是他们的亲爹,再绝情也不能到这个份子上。
“小二啊。”魏老爷子站在屋檐底下喊着‘“过来,和你说点事。”魏老爷子是在街道挂了牌的老兽医,加上他在特殊时期前念过几年书,又总和村长在村里指手画脚,指点江山,于是眉宇间和抬手间总有那么一种官老爷的威风。
“什么事啊,爹。”
魏老爷子团在袖子里的双手动了动,头下意识的抬了一下,“小二啊,后天就下葬了,坟地那头怎么样了。”
“连人去那边了,带着几个人,他说老韩家坟窜子不好找,带人去了。”立秋这样回答着他爹,其实她也不知道连人去了哪里。
“你说说,大顶头的哥们一个都没来,姐们也没露头,他们家老爷子都蹬腿了,这叫什么事啊。”魏老爷子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他认为这是老韩家也是自己家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爹,别说了,说这些干嘛,我们也管不了。”立秋嘴上说着,其实她也打心里盼着他们能来,哪怕是看一眼扭头就走呢。
然而这件事情一直都没有发生,直到韩老爷子下葬的那一天。
这一年是1991年,冬天,我们的故事就从这个冷得干巴巴的冬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