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优良血统,可是连他们也把长得较为美丽的女子卖钱,在南方他们把这些女的卖给奥达的地主那一流的人。”
要是世界上有一件事山地藩邦土王会竭力否认的,那就是这项指责;不过街市上的人谈论印度神秘的贩卖人口情事时都相信这件事,老太太用紧张愤慨的低语,向基姆说他是恶毒到什么程度的恶骗人精,要是在她小的时候,基姆暗示有这种情事,他当晚就会被象踩死,这件事完全正确。
“啊哈!我只是个小要饭的,像美目盼兮的好太太所说的。”他害怕到极点地哀诉。
“别说什么美目盼兮的好太太了!我是什么人,你敢用乞丐下流的呕语来冒充我?”可是人们早已忘掉的赞美语也使她咯咯笑起来。“四十年前你说过这句话,也许不无是处,啊,三十年前,也还可以。都是不该在印度上上下下地旅行,使得国王的遗孀和各地人渣混在一起,受到乞丐讥嘲。”
“王后娘娘,”基姆马上说,因为他听到她气得发抖,“您说的完全对,我确实是像您所说的,不过我的师父倒是真正圣洁,他还没有听到王后娘娘的命令-”
“命令?我命令一位圣者-一位法师过来对一个女人说话?我决不会这样的!”
“请饶恕我的愚蠢。我还以为那是一道命令-”
“那不是,那只是吁请,你弄清楚了吗?”
一枚银币在车边上发出叮当响声,基姆把它拾起,恭恭敬敬地行个额手礼。老夫人知道这小家伙是喇嘛的耳目,应该博得他的好感。
“我只是圣者的徒弟。他吃过东西以后或许会过来。”
“啊!你这小流氓,不要脸的小无赖!”那根珠光宝气的食指对他责备地摇晃着;可是他也听到老夫人噗哧的笑声。
“现在,可有什么事?”基姆用他最亲热最推心置腹的语调说-他知道这种语调没有几个人能抗拒。“府上有什么人需要一个儿子?不妨坦白说,因为我们和尚-”最后那几个字是从塔萨里门那些骗人的托钵僧那里学来的。“我们和尚!你的年纪还不够-”她把说出一半的玩笑话打住,又咯咯笑起来,“现在请再度相信我,啊,小和尚,我们女人除了儿子以外还想别的事。而且我女儿已经生了儿子。”
“箭袋里有两支箭比一支好;三支还要好。”基姆引用谚言说,还若有所思地咳了一声,眼睛望着地。
“说得对-嗯,很好,不过那大概会来的。那些南方的婆罗门僧人真的一点用都没有。我曾经一再送礼钱给他们,他们也作出预言。”
“啊,”基姆以极度鄙视的口吻拖长语气说,“他们作出了预言!”连一个走江湖的说得也不会比他还要高明。
“后来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神祗,我所祈祷的才应验。我选择了一个吉利的时辰,而且-也许圣者听说过笼珠寺那位住持。我是把事情讲了给他,后来一切果如我愿。我女婿家的婆罗门僧说是他祈祷的功劳-我到那里的时候,会向他解释那是一个小小的错误,然后我会到菩提阁去,替我亡夫超度。”
“我们也到那里去。”
“那更是加倍吉祥的好兆,”老夫人说,“至少会再添一个儿子。”
“哦,世界之友!”喇嘛已经醒来,像小孩子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床上那样地迷惑,大声叫基姆。
“我来了,我来了,圣者!”基姆急忙跑到篝火旁,发现喇嘛周围都是一碟一碟的吃食,那些山民显然不膜拜他,南方人则愠然望着。
“回去!走开!”基姆吆喝道,“难道我们会像狗那样当众吃东西吗?”他们默不做声地吃饭,彼此都把脸掉开些,基姆在饭后还抽一根土制香烟。
“我不是说过一百次南方是好地方吗?这里有一位年高德劭,出身高贵的山地藩王遗孀在作朝圣之行,她说她要到菩提闍,是她叫人送吃食过来的,你休息好了之后,她想跟你说话。”
“这也是你搞的花样吗?”喇嘛手指深掏到鼻烟葫芦里。
“自从我们开始这美妙的旅行,还有什么别人在照顾你?”基姆四肢舒展躺在地上,鼻孔里喷出烟,两眼滴溜溜地转,“我可曾有一次没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圣者?”
“菩萨保佑你。”喇嘛点了一点他那庄严的头,“我活了这么久,认识过很多人,也有过不少徒弟,可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得我喜爱的,如果你是凡人的话-体贴周到,懂事而且有礼貌,可是有点像个小精灵。”
“而我也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一位高僧,”基姆望着那张仁慈黄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我们上路以来还不到三天,可是仿佛已经是一百年。”
“也许在前生里,准许我对你有所帮助,也许,”他微笑了,“我曾把你救出陷阱;或是在我还没有悟道的时候,把你钓上鱼竿,后来又把你放回河去。”
“也许如此。”基姆平心静气地说。他曾经一再从英国人认为缺乏想像力的许多人嘴里听到过这样揣测,“现在那位牛车上的女人,我想她是想替她女儿再求一个儿子。”
“这与道无关,”喇嘛叹息,“不过她至少是从山地来的,啊,那些雪山,和山上的雪!”他站起来向牛车大步走去。基姆情愿牺牲掉两耳而跟着过去,可是喇嘛没有叫他跟去。他听到的几句话都是用一种他没听见过的语言讲的,因为他们讲的是一种山区通用的语言。那老夫人似乎提出一些问题,喇嘛经过一番思索才回答,他也不时听到喇嘛背诵中国经文时那种虽然单调却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基姆在下垂的眼睑缝间所看到的是一个奇怪的情景:喇嘛那身上黄色僧衣的重重折层在歇脚处篝火的火光中构成阴影,就像多节瘤树身在斜阳残照中显得阴黑一样,身子站得笔直笔挺,对着缀饰金属片的红漆牛车讲话。那牛车在闪烁的火光中映得五颜六色,如同灿烂的宝石,金织车帘上的花纹上上下下,随着夜风飘动,金光时而凝聚时而流散。双方谈得恳切时,那根珠光宝气的食指在帘帷之间迸发出光芒,车里面黑黑的,火苗微明,人脸模糊身影憧憧,入暮时的喧嚣已经静下来,成为舒适的嗡嗡声,比较沉重的是牛只的嚼草声,最清越的是舞女铿锵的席塔琴声。大多数人已吃过饭,在呼拉呼拉地抽水烟,最响的时候像牛蛙怒鸣。
喇嘛终于回来,一个山民抱着棉被卷跟在后面,在火旁把它小心铺开。
“她值得有一万个子孙,”基姆心想,“话说回来,要不是我,这些礼物就不会送来。”
“一位有德行的女人-而且很有才智。”喇嘛一个关节又一个关节地,像慢腾腾的骆驼那样松弛下了,“世间对循道修行的人一片好心肠。”他把棉被的一半盖到基姆身上。
“她说些什么?”基姆身子在棉被里问。
“她问我许多问题,也对很多问题发表意见-大部分都是她从那些假装做修行却为妖魔效劳的那些和尚处听来的。有些我回答了,有些我说是傻话。披袈裟的人很多,真正修道的可寥寥无几。”
“对,确实如此。”基姆用意欲引出心腹话的人讲的那种圆滑抚慰的口吻。
“可是按照她的见解来看,她是个极正直的人。她极想我们和她一起去菩提阁;据我所了解,南下很多她的路线都和我们的相同。”
“所以呢?”
“别急,要稍微有点耐性,我回答说我的搜寻比什么都重要,她听说过许多无稽的传说,可是从没听说过关于我那条河的伟大真理。较低山地的僧人孤陋寡闻由此可知!她认识龙珠寺住持,却没听说过我的河-也没听说过佛陀射箭的故事。”
“然后呢?”
“我于是讲起我的搜寻、道以及有益的事。她只要我陪她一起走并且祈祷替她女儿再添个儿子。”
“哈哈!‘我们女人’除了孩子以外其实不想别的事。”基姆睡意甚浓地说。
“现在我们的道路既然有一阵子是相同的,我认为和她同行,并没有放弃搜寻的必要-至少到-我忘了那个城的名字。”
“哎哟!”基姆说,然后转身厉声诘问几码外一个俄尔雅人,“你主人的房子在哪里?”
“在萨哈伦城再过去一些,四周围都是果园。”他说出村庄的名称。
“就是那地方,”喇嘛说,“我们至少可以跟她到那里。”
“真是苍蝇遇到腐肉。”那俄尔雅人漫不经心地说。
“或者是乌鸦碰见病牛;因为病者是婆罗门。”基姆也对着头顶上黑魆魆的树梢冷然讲了这句谚语。
那俄尔雅人嘟囔了一声便不开口了。
“所以我们跟她同行,圣者,是吗?”
“有什么反对的理由没有?我仍可以避开,去试大路所经过的所有河流,她要我跟她去,她十分希望如此。”
基姆在棉被里忍住笑。那位专横跋扈的老夫人对喇嘛天生的敬畏之心一旦消除,喇嘛也许认为她值得听他弘法了。
他差不多快睡着了,听到喇嘛引述一句谚语:“长舌妇之夫来世会有大好报。”基姆接着听到他闻了三次鼻烟,然后基姆一面暗笑一面进入梦乡。
钻石般璀璨的黎明把人、鸦和牛只一起弄醒,基姆坐起来打了个呵欠,振作起来,高兴得很。这宁是亲眼看到真实的世界;这才是他愿意见到的人生-熙攘喧嚣,绑上皮带,鞭打拉车的牛,车轮轧轧响,生火烧饭,赞许的眼睛一转便另是一番新景象。晨露卷起有如银色漩涡,绿鹦鹉成群在夹叫中疾飞往河岸。井上的辘轳声不绝于耳,印度醒了,基姆更比任何人都来得清醒,来得兴奋,嘴里嚼着一根将要当做牙刷用的小枝,因为他接受他所熟悉所要爱的国家的各种风俗习惯。食物不必担心,不必向拥挤的小食店花一个铜子,他是被一位意志坚决的老夫人强留下的圣者的徒弟。一切都会替他们预备好,侍从恭恭敬敬地请他们用饭时,他们就坐下来吃,至于其他的一切-基姆一面咯咯笑一面刷牙,那他女主人一定会使行程更热闹有趣,她的那些拉车的牛在轭下一面咕哝一面呼气地走过来,基姆对它们仔细观察,要是它们走得太快,看样子不会-他可以愉快地坐在车辕上;喇嘛将坐在赶车的旁边,那些仆从当然步行。老夫人当然也会讲很多话,据所听到的;谈话将妙趣横生。她已经在发号施令,训斥叱责,而且必须实说,还有痛骂仆人耽搁误事。
“快把她的睡袋给她,看神的面子,快给她烟袋堵住她那不高兴的嘴。”一个俄尔雅人一面喊,一面捆起包得不乱的寝具。“她跟鹦鹉一样,天一亮就吱吱喳喳叫个不休。”
“领头的牛!嘿!当心领头的牛!”粮车的轴卡上它们的角,牛一面倒退一面转身。“他妈的,你是往哪里走?”最后那句是对赶粮车的说的,那人咧着嘴笑。
“哎呀呀!车上有德里女王去替儿子上香祷告的。”那人回头,两眼掠过从堆得好高的粮食望去,“让道给德里女王和她那灰猴子首相爬上自己的刀山!”紧后面又是一辆运树皮给南方一家制革公司的大车,那些牛又一再向后退。
摇动的车帘里传出一阵痛骂,历时不久,可是用的字眼和声调厉害得很,入骨三分却又恰到好处,连基姆都从没听见过这种话。他看到赶粮车的惊愕得连赤裸的胸膛都瘪了下去,那人毕恭毕敬地朝声音来处额手为礼,然后跳下车来帮助护从把他们那座火山弄到大道上。那声音老实不客气地对那人说他老婆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在的时候她干些什么。
“嘿哟,说得好!”基姆不禁喃喃低语。
“说得好,真的吗?一个可怜的女人要不被全印度的人渣挤逼侮辱-而她必须安之若泰,不然就可能向神祈祷,这太不像话,我口头还有一两句精彩有效的话没说出来,可是我到现在还没有烟抽!是那个一辈子没好运的独眼龟儿子还没有替我弄好烟袋?”
一个山民赶紧将烟袋递进去,车帘每个角落顿时冒出一缕浓烟表示天下恢复太平。
要说基姆昨天是以圣者的徒弟身份神气地走的话,那他今天身在一个半贵族行列,在一位极有风度极有办法的老夫人翼护下有一定的地位,岂不比昨天更神气十倍?那些侍从按照习俗缠头,分列牛车左右,他们的脚步令尘土大片飞扬。
喇嘛和基姆走得稍微偏向一边:基姆啃着甘蔗,自忖是俗人身份,对谁也不让路。师徒二人听见那老夫人叽哩哇啦讲个不停,犹如打米的村妇,他让侍从把路上的一切情形讲给她听;…离开了歇脚处,她便掀开车帘向外窥望,面纱掩住她脸的三分之一,她手下的人对她说话眼睛都不直对着她,因此多少还是守礼。
一个黑发、面色微黄的英籍警察骑着小马掠过,服装非常整齐,他一经护从看出他们的主人是什么身份的人,便向她打趣。
“啊,妈妈,”他大声说,“太太小姐们在内宅就是这样吗?要是一个英国人来了,看见你没有鼻子,那怎么办?”
“什么?”她尖声反唇相讥,“你妈没有鼻子?既然如此,何必在大路上把家丑宣扬出来?”
双方势均力敌,那英国人装出在比剑中受伤的姿态,她哈哈笑并且点头。
“难道这张脸能诱人败坏德性?”她把面纱完全掀开,逼视着他。
脸并不美,不过警察一面勒马一面赞之为乐园之月,令人动心的娇容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名称,乐得老夫人腰都直不起来。“真是个油头滑脑的无赖。”她说,“所有的警察都是无赖;而督察大老爷最要不得。嗨,我的儿子,你不是从欧洲来,之后才学会这一套的吧?是谁把你用奶喂大的?”
“一个达尔霍西山地女人,我的妈妈,把您的倾国之姿稍微盖住点吧-啊,施舍愉快的女神。”他说罢便策骑驰去。
“这些就是那种-”她十分审惧地说,同时把槟榔叶子朝嘴里塞,“这些就是那种监督司法的人。他们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其余都是新从欧洲来的吃自人的奶长大的,从书本上学我们的语言,再坏也没有了。他们谮害君主。”她对大家讲一件说来很长的事,有个愚昧无知的年轻警察为了一件芝麻大的土地案件,惊扰了身为她九重远亲的一个山地小土王,说完之后又引证了书里的一句话,不过那并不是一本祈祷书。
她后来心情变了,叫一个侍从问喇嘛是否肯过去和她谈宗教问题。于是基姆在尘土飞扬中落后了,又啃起甘蔗来。喇嘛的大扁圆帽在前面尘气中显得像个月亮,谈了一个多钟头之久,基姆从他所听到的话里知道老夫人哭了。一个俄尔雅人为自己头一天晚上粗鲁失礼道歉,同时说他从没看见老夫人的脾气如此和蔼过,这实在是因为有那位异僧在的关系。她自己是相信婆罗门教士,不过跟所有印度人一样,对婆罗门僧人的狡猾贪婪深有认识。婆罗门僧人要这要那,把他主人的岳母弄火了,把他们打发走,他们气得向这一行人诅下恶咒(这是左边第二只牛腿跛了和前一晚杆子折断的真正原闪),不过即使如此,他不论在印度或别的地方,还是准备认可任何宗派的僧人。基姆很懂事地点头赞同。他也叫那俄尔雅人注意这位喇嘛不要钱,为他和基姆的饮食所花的钱,他们主仆一行今后会得到百倍好运作为报应。他讲拉合尔城的故事,还唱一两首歌逗得那些侍从们直笑。
基姆是个城里的机灵鬼,对最红的作曲家-大都是女性-的最新作品十分熟悉,那些来自萨哈伦坡尔后种果子小村的人当然瞠乎莫及,可是基姆并没有炫耀,只让那些人推敲出这一点。
中午时他们折向路旁吃饭,饭菜既丰盛又精美,而且都是在灰吹不到的地方放在干净的叶子上。吃剩下的给了某些乞丐以便按照规矩行好事积功德,然后坐下舒舒服服地吸一口烟。老夫人已经躲到车帘后去,可是极随便地和大家谈话,她的仆人像整个东方的仆人那样,和她争辩顶嘴,她把坎格拉和库鲁山区的阴凉和松树与南方的灰尘和芒果相比照;她讲起她丈夫领土边疆上一些地方老神的故事;她痛责烟草这东西,可是自己同时却在吸烟。她辱骂所有的婆罗门僧人,而且心直口快,毫无顾忌地揣测自己将有多少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