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生怒!邪生邪!不准杀人。让那殴打僧人的人自己作孽受苦,业轮大公无私不容置疑,没有毫发之差!他们将投生很多次-饱受折磨。”他的头垂下,身子沉重地倚着基姆的肩膀。
“徒弟,我几乎做出大恶事,”他在树下一片肃静中悄悄低语,“我几乎动了叫那人开枪之心。真的,在西藏他们会死得既慢又残酷……他居然殴打我的脸……打到肉上……”他的身子忽然倒下去,呼吸沉重,基姆听得出喇嘛那过于吃力的心脏忽跳忽停。
“他们把他弄死了吗?”奥中汉子问,其余的人都站在那里噤然无声。
基姆跪在喇嘛身旁吓得要死。“没有,”他激动地喊道,“只是虚弱而已。”然后他记得自己是白人,有白人旅行应用品可用。“把背篮打开!洋人可能有药。”
“哦!我知道了。”奥中汉子笑着说,“我当了杨克全大人的狩猎向导,怎会不知道那种药。我还尝过呢。瞧!”
他往怀里掏出一瓶低廉的威士忌酒-就是在列亚卖给探险者的那种-手法很巧妙地朝喇嘛的牙缝里灌了一点。
“杨克全大人在阿斯特再过去的地方扭了脚的时候。我尝了一下,哈!我已经看过他们的篮子-不过到了山姆里格的时候再平分。这是好药,你摸摸看!他的心现在跳得好些了。把他的头放低,揉揉他的心口,要是他静静地等我收拾那两个洋人,根本不会有这种情形发生。也许洋人会追到这里来,那样用他们的枪射击他们就不是错了,对吗?”
“我想其中一个已经够受了。”基姆咬牙说,“我们下来的时候,我曾朝他裤裆里踢一脚,我真想杀死他!”
“不住在兰浦尔当然可以勇气十足。”说话的这个人住的小屋离藩王那座摇摇晃晃的王宫只有几里。“要是我们在洋人之间声名不好,就不会再有人雇用我们了。”
“哦,可是这两个不是美国人-不是像福斯腾或杨克全大人那种好风趣的人。他们是异邦人-不能像普通一般洋大人那样讲英语。”
喇嘛这时候咳嗽,坐起来,摸索念珠。
“不准杀人,”他喃喃自语,“业轮公道。邪生邪-”
“啊,圣者,我们都在这里。”那奥中汉子战战兢兢地拍喇嘛的脚,“您不吩咐,决不杀人。好好休息一会儿。我们将在这里扎营,月亮上升时就到雪下的山姆里格去。”
“挨了打之后,”一个斯必提人煞有介事地说,“最好睡觉。”
“我脖子后面还是像刚才那样发晕而且痛。让我把头枕在你膝上,徒弟。我年纪虽大可是仍不能摆脱意业……一切事都必须想到根因。”
“给他一张毯子。我们惟恐洋人看见不敢升火。”
“最好是到山姆里格去。没有人会跟踪我们到那里。”
说这话的是那紧张不安的兰坡尔人。
“我当过福斯腾大人的行猎挑夫,现在是杨克全大人的。要不是这趟倒霉的劳役,我应该跟杨克全大人在一起。让两个人看住枪,省得洋人再干傻事。我决不离开这位圣者。”
他们在和喇嘛隔开一点的地方坐下,倾听了一阵动静,然后轮吸水烟袋,那烟筒是个旧皮鞋旧瓶子。烟袋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烧红的炭发出微光,映亮直眨个不休的细长眼睛,中国人的高颧骨和缩在眉上披上的黑毡衣裙层里的牛脖子。他们看来像从魔矿里钻出的精灵-一群山间矮人,他们在讲话的时候,夜寒使小溪结了冰,雪水淙淙流的声音越来越不可闻。
“他真有种,独自对抗我们!”一个斯必提人带着钦佩的口吻说,“我记得七季以前杜邦大人在拉达克那边靠肩开枪想射一只老大角野山羊而没射中,那只羊昂然而立的样子就跟他一样。杜邦大人是个好猎手。”
“没有杨克全大人好。”奥中汉子喝了一口威士忌,把酒瓶传给大家,“现在听我讲-除非有那一个白认为比我知道的更多。”
没人开腔接受挑战。
“月亮上升的时候,我们到山姆里格去,然后把行李平分。我只要这支新的小来福枪和所有的子弹就够了。”
“难道你背的那些熊皮都不好吗?”一个弟兄吸着烟问。
“那倒不是,可是现在麝香腺每个值六个卢比,你老婆可以有那帐篷帆布和一些烧饭器具。这些我们天亮以前在山姆里格都可以分好。然后各走各的路,记住我们从没见过那两个洋人也从没替他们干过活。他们不能说我们偷了他们的行李。”
“这对你行,可是我们的王爷会怎么说?”
“谁会告诉他?那些不会说我们土话的洋人还是那个别有居心、给我们钱的那个胖先生?他会带军队来收拾我们吗?会留下什么证据?凡是我们不要的东西都扔到山姆里格贝阜上去,那里是从没有人去过的。”
“今年夏天有什么人在山姆里格?”那地方不过是个放牧站,只有三四所小屋。
“山姆里格之花。她不爱洋人,我们都知道,至于别的人,给点小礼物就很高兴了,这里足够我们大家分的。”他拍拍最近一只背篮的横面。
“可是!可是-”
“我已经说过他们不是真正的洋大人。他们的兽皮兽头都是在列亚街市上买的。我认得出标记。去年三月里我指点给你看过。”
“对。它们都是买来的皮和头。有的甚至于里面长了蛾子。”
这是很高明的一番谈话,那奥中汉子对于他的弟兄们认识很清楚。
“要是最不济的话,我就把整个经过告诉好风趣的杨克全大人,他准会哈哈大笑。对于他们认识的洋大人,我们不干坏事,这两个动手打僧人。他们把我们吓坏了,我们就吓跑了!谁知道我们把行李摔在什么地方?你们想杨克全大人将准许乡间警察在山间到处乱跑,打扰他打猎吗?从西姆拉到秦尼已经很远,从山姆里格到山姆里格贝阜那还要远。”
“那就这样,可是那大篮子由我背。就是那有红顶盖,那两个洋人每天早上自己摒挡的那个。”
“由此证明,”那家住山姆里格的人圆滑地说,“他们都是不相干的洋人。哪里听说过福斯腾大人或杨克全大人,甚至于夜里不睡打黑羚羊的小皮尔大人到山里来而不带厨子扛枪的,后面跟着各式各样拿高薪,气焰万丈,压迫老百姓的人?他们怎么能捣什么乱?那只篮子怎么样?”
“没什么,都是书,他们用来写字的本子和纸,还有奇怪的仪器,比方礼拜用的。”
“统统要扔到山姆里格贝阜去了。”
“可不是!不过要是我们亵渎了洋人的神灵怎么办?我不喜欢这样糟蹋字纸,他们的铜像我实在莫名其妙。不是简单的山民应该攫取的。”
“那个老头子仍在睡觉。嘘!我们将问他的徒弟。”那奥中汉子又喝了点酒,对自己身为领导十分神气。
“我们这里,”他轻轻说,“有个篮子,我们不知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可是我知道,”基姆谨慎地说。喇嘛睡得呼拉呼拉很香,基姆想到贺瑞最后说的几句话。他搞大游戏,很有尊重贺瑞的意思。“那是一个红顶盖的篮子,里面尽是美妙的东西,傻人是碰不得的。”
“我已经这样说过,我已经这样说过。”背那篮子的人说,“你想它会使我们露马脚吗?”
“要是把它给了我就不会。我可以消掉它的法力,不然会造成大害。”
“僧人总是有一份儿的。”威士忌使那奥中汉子昏了头。
“对我全不桕干,”基姆用他祖国的狡猾回答,“你们自己瓜分好了,看看结果怎样!”
“我可不,我只是说笑。您吩咐吧。东西足够大家分的而且有余。天亮我们就去山姆里格。”
他们又对他们那天拟的小计划商量一小时,基姆又冷又自得。情况惹人发噱,使得他的爱尔兰和东方心灵都觉得乐子好大,北方枭敌派来了两个人,他们在本国的地位极可能和马哈布或克莱顿上校同样高,却忽然弄得一筹莫展。其中一人,他私下知道,将瘸个一阵子,他们曾向藩王作出了诺言,今晚他们躺在他下面,没有图表、食物、帐篷、枪支-除了贺瑞巴布以外-也没有向导,他们的“大游戏”之失败(基姆不知道他们向谁呈报这件事),弄得在夜晚中落荒而逃,既不是出于贺瑞狡计也不是出于基姆的策划,而是像乌姆巴拉那忠心职守的年轻警察逮捕了马哈布的“苦修僧”朋友那样简单、美妙而且无从避免。“他们在那里-一无所有;哎呀,天真冷!我在这里,手头有他们全部东西。啊,他们一定非常生气!我替贺瑞先生难过。”基姆这种怜悯之心其实是多余的,因为当时贺瑞巴布虽然在肉体上很受罪,精神上却得意得很。小山下面一里处,松林边上,有两个人冻得半死-其中一个间歇地病痛得很-互相责备,却把贺瑞骂得狗血喷头,使他似乎吓得不成形。他们要求他想出行动计划,他解释说他们能够活命已是万幸;他们的挑夫不是想下手狙击,就是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他的藩王主子离此九十里,要是听到他们曾经殴打僧人的话非但不会借钱和仆从给他们到西姆拉,反而一定会把他们关进监狱。他竭力强调殴打僧人的罪孽和这个行动的后果,说得那两个人只好叫他改变话题。他说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毫无声张地从这个村子逃到那个村子,直至逃到文明世界为止;他又第一百次流泪,请问天上星辰那两位洋大人为何“殴打圣者”?
再走十步贺瑞就可以溜入那两个人绝对去不了的吱吱嘎嘎做响的黑暗中,而到达最近的村庄,得到食住,因为那里很少有能言善道的医生。可是他情愿忍受冻馁,陪着他那位尊贵的雇主,挨他们的辱骂,还有时候挨几大拳头,他靠在树干上悲哀地用鼻子嗅。
“你可曾想到,”那没受伤的人怒冲冲地说,“我们这种样子在这一带山地里到处走给工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
贺瑞巴布已有若干小时没想别的事,不过那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我们不能走!我走不动。”饱受基姆拳脚的那个人说。
“也许圣者会慈悲为怀,不然,先生-”
“我答应自己下次冉碰到那年轻小和尚,一定要痛请他吃左轮里所有的子弹,心里才会舒服。”这是他得到的会不合基督教徒口吻的答复。
“左轮手枪!报复!小和尚!”贺瑞把身子蹲得更低舌战又开始r,“你难道不顾虑我们的损失?行李!行李!”贺瑞简直可以听到说话的那个人在草地上急得直跳,“我们所忍受的一切!所获得的一切!我们的收获!八个月的血汗!你知道那意味什么?‘能对付东方人的绝对是我们!’啊,你们干得好。”
他们俩用几种语言讨论,贺瑞不禁微笑。基姆在行李那边,行李里是八个月高明外交的战果。没办法和那孩子通消息,不过对那孩子尽可放心。至于其余一切,贺瑞可以把他们穿越山区之行弄得使希拉斯·布纳和四百里山路一带的人当做笑话讲个一辈子。山区是不大看得起不能驾驭挑夫的人的,山民又有很尖锐的幽默感。
“即使是我自己搞的话,”贺瑞心想,“也不能搞得更精彩,天啊,现在一想,当然是我自己安排的!当我下山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那殴打喇嘛的暴行是意外发生的,可是只有我能把它撺弄出来-啊-真是值得,试想对这些无知人民的道德影响多大!不会有条约-不会有文件-也根本不会有文献-也不必我替他们翻译,我跟上校会笑得多么起劲!我但愿也把他们的文件弄到手,可是一个人不能同时分身两处,这是不用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