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德纳果尔距离加尔各答那么近又有什么好处?”贺瑞躺在湿透的青苔上张着嘴打呼说,“会不会是我听不明白他们的法语?他们讲得那么快!抹掉他们的脖子那要省事得多。”
他再去见那俩假人的时候,头痛欲裂,不胜懊悔,频频说,生怕自己醉的时候可能失言。他拥护英国政府-它是一切繁荣和荣誉的泉源,他在兰姆波尔的王子意见也是如此。那两个人一听到这番话便奚落他,讲出他自己讲的话,直到这可怜的贺瑞以自贬的傻笑、圆滑的苦笑和极狡猾的诡笑,一步又一步理屈辞穷,被迫说出-真话,罗干后来听到这件事,唉声叹气,深以自己不在场为憾。那些挑夫虽然在场,却没有这种想法。这些性格倔强,头顶草垫,脚印里积着雨水的人都在等天放晴,对别的没加理睬。他们所知道的洋大人-穿粗衣服,年年高兴得很也回到自己选定的溪谷去-有仆人、厨师和勤务兵,往往是山民,现在这两个洋人旅行而没有随从。他们一定是穷洋人,而且没有知识:因为有头脑的洋大人是从不会听从一个孟加拉人的意见,不过那个孟加拉人一下子出现了便给他们钱而且能凑付讲他们的山地话。他们受惯了肤色相同的人的虐待,怀疑其中有诈,准备有必要时一溜了之。
雨后如洗的新鲜空气中散发着土地的芬香。贺瑞领路走下山坡-有时在挑夫之前神气地走,有时在外国人后面低三下四地走。他一肚子心事,连最微不足道的都会引起他的伴侣莫大的兴趣。不过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向导,总是热心指出他王爷领土景色之美。凡是他们想射猎的兽类,他都信口开河说这些山地里都有-羚羊、大角羊或野山羊以及熊。他又侈谈植物学和人种学,讲得极不正确,至于他所知道的地方轶闻更是多得讲不完,要记得他担任国家确实可靠的代理人已经十五年了。
“这个家伙绝对是个活宝,”两人当中身材较长的那个说,“维也纳宫廷官员看见他要头痛死了。”
“他具体而微地代表印度的过渡-东西双方畸形的混合,”那个俄国人回答,“能对付东方人的是我们俄国人。”
“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国家,还没有再得到一个,可是对他的征服者有极大仇恨,你听。他昨天晚上对我讲的心腹话。”
贺瑞巴布在蓝白条纹的伞下聚精会神地倾听讲得飞快的法语,两只眼睛盯在满装地图与文件的一个背篮,那个背篮特别大,上面盖着双层红油布,他不想胡乱地偷。他只想知道该偷的是什么,偷了之后又怎样脱身。他感谢印度靳坦所有的神祗和斯宾塞,这里仍有宝贵的东西可以偷窃。
第二天,道路陡升,通往森林上面一处草茸茸的山嘴。日落时他们在那里遇见一位老喇嘛-他们称他为铜像-盘腿坐着,面前有一张由石头镇着的神秘图表。他正在问一个年轻人,显然是个沙弥。那个沙弥虽然没梳洗可是长得非常英俊,他们已经见到那顶有条纹的伞在半程外,基姆建议停歇一下以待伞来到。
“哈!”贺瑞巴布脑筋敏捷得很,“那是地方上有名的圣者,或许是我主子的臣民。”
“他在干什么?样子好怪。”
“他在阐释一幅圣画-完全是用手绘制的。”
那两个外国人光着头站在金黄草地上低斜的午后阳光里。绷着脸的挑夫一听完心里高兴起来,把脚步一收,把背的篮子除下。
“瞧!”法国人说,“那像是讲述一个宗教产生经过的图-第一位老师,第一个弟子。他是佛教僧人吗?”
“一种等而下之的佛教,”另一个回答说,“雪山里没有真正的佛教徒。可是瞧他僧袍的折子和那两只眼睛-多么狂妄。这为何使人感得我们的民族那么年轻?”说话的人用手猛劈一棵长草,“我们一路还没有留下痕迹。在哪里都没有!你可明白那就是合我感觉不安的一件事。”他对那张恬静的脸和庄严镇定的坐像怒目而视。
“耐性点,我们将共同使你留下痕迹,-我们和你那些年轻人。同时先画他的像。”
贺瑞神气活现地向前走去,他的背和他朝基姆眨的眼却和他的恭敬口吻不一致。
“圣者,这两位是洋大人。我的药医好了其中一位的痢疾,我到西姆拉去督导他复元。他们想看您的画-”
“医病总是好事。这是轮回图,”喇嘛说,“下大雨的时候,我曾在齐格瑙农会里把它给你看过。”
“现在想听您阐释。”
喇嘛听说另有人要听,眼睛特别明亮。阐释至上妙法是好事。“他们对印度可有所知,像妙屋里管理佛像图片的那位一样?”
“也许知道一点。”
喇嘛于是像孩子聚精会神玩新游戏那样,把头朝后一甩,用洪亮声音开始祈祷,就和神学家在讲解教义之前先祈祷一样。那两个外国人倚着登山杖聆听。基姆谦卑地蹲着,注视他们脸上的泛红残晖和地上他们长影的分合。他们扎着英国式绑腿和古怪的腰带,令基姆模糊想起他在圣查威尔学校图书馆里所看到的《青年博物学者墨西哥纪游》那本书里的插图。对,他们真的很像书中那位妙人苏米克斯特,并不怎么像贺瑞先生幻想的那种“肆无忌惮的歹徒。那些挑夫一身土色,不声不响,恭敬地蹲在二三十码外,贺瑞先生身上的单薄衣服吹得松飘飘的像一面标位旗,他站在冷飕飕的微风中颇为自得。
“这就是那两个人,”他悄悄说,那两个白人随着草的摆动徘徊于地狱与天堂之间。“他们的书籍-书、报告和地图等都在那有红顶盖的大背篮里,我已经见到一封藩王的信,不是希拉斯就是本纳写的,他们把它收藏得极密。他们在希拉斯和列亚都没有寄出东西。那是肯定的。”
“什么人跟他们在一起?”
“只有挑夫,他们没有仆人,吝啬得很,连饭都自己烧。”
“那我怎么插手?”
“等着瞧,只要我一有机会,你就会知道到哪里去找文件。”
“这件事在马哈布,阿里手里要比在一个孟加拉人手里强得多。”基姆蔑然说。
“偷香窃玉并不一定要破墙而入。”
“看这里是贪婪贪心的人要下的地狱。一边是欲望一边是厌倦。”喇嘛讲得起劲,一个外国人在迅速转黑的天色中替喇嘛画素描。“够了,”那人最后粗率地说,“我听不懂他讲的,可是我要那张图,他的艺术造诣比我高明,问他肯不肯卖。”
“他说‘不卖。’”贺瑞回答,喇嘛当然不会把他的轮回图给一个偶然相遇的行人,这和一位大主教决不肯当掉主教座堂的圣器一个道理。西藏充斥轮回图的低廉复制品,然而喇嘛是位艺术家,而且在他自己的老家还是个富有的住持。
“假如我察觉这位洋大人是个求道者而且十分敏悟,我也许在三天、四天或者十天之内替他画一幅。可是这幅是向沙弥说法用的,告诉他,医生。”
“他现在就要-给钱。”
喇嘛慢慢摇头,开始把轮回图折起来,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俄国人认为他不过是脏老头子,想为那张脏脏的纸争价钱。他掏出一把卢比,半开玩笑地去抢轮回图,图在喇嘛手里扯破了,挑夫们大为惊恐,喃喃低语-他们有些是斯必提人,可以说是好的佛教徒。这种侮辱气得喇嘛颤巍巍地站起来,手去摸那只沉重的铁笔盒,那是僧人的武器,贺瑞急得乱蹦乱跳。
“你们大家看清楚,你们看我何以要目击证人,这些人真肆无忌惮。啊,先生!先生!你不能殴打圣者。”
“徒弟!他亵渎了圣物!”
他呼叫得太迟了,基姆还没来得及阻挡,那俄国人已向喇嘛面部捣了一拳,跟着基姆便掐着俄国人的脖子,两人一起朝山下滚。俄国人的那一拳激起了孩子爱尔兰血液里以前所未表现出的种种愤昂怒火,那敌人突然倒下去更令他威风大发。喇嘛被那一拳打得跪下,人半昏迷;挑夫们都放下背篮跑上山去,跑得就和平地上的人在平地上跑得那样快。他们看到了罪大莫及的亵渎圣物行为,且宜躲开,因为山岳的神灵魔鬼就要惩罚报复了。那法国人拔出手枪朝喇嘛跑去,想以他为人质而取得他同伴的安全。一阵利刃般的石头向他飞来-山民都是射击神手-把他击退,来自欧洲的一个挑夫把喇嘛拉跑,这一切都是瞬刻之间发生的,就像山边天色黑得那么突然。
“他们把行李和所有的枪都拿走了。”法国人一面大鸣一面朝暮色中乱开枪。
“别慌,先生!别慌!别开枪,我去救。”贺瑞冲下山坡,压在既惊且喜的基姆身上,这孩子正按住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商人的头朝巨砾上砸。
“回到挑夫那边去,”贺瑞对他耳语,“行李在他们那里,文件在红顶背篮里,要仔细统统看过,把那些文件拿走,尤其是藩王的那封信,快去!另一个人来了!”
基姆飞奔上山坡,一颗手枪子弹啪的一声射在他旁边岩石上,他像鹧鸪般畏缩。
“如果你开枪,”贺瑞对那法国人遥喊道,“他们便会冲下来把我们干掉。我已经救了这位先生,情形非常危险。”
“我的天!”基姆用英语想,“情势很不妙,不过我想应该有理由自卫。”他去掏怀中马哈布的礼物,然后,心带嘀咕地开了枪-除了在比坎尼沙漠试放过几枪以外,他从没用过这支小枪。
“瞧我说得怎样,先生!”贺瑞似乎要哭了,“快下来帮助我进行人工呼吸。我们现在真是进退两难,我跟你说。”
枪声停了,踉跄的脚步声传来,基姆加紧朝上爬,嘴里像猫或乡下人那样恶骂。
“他们伤了你没有,徒弟?”喇嘛在上面遥问。
“没有,你呢?”他蹿入一处矮冷杉丛。
“没有伤害,来吧,我们跟这些人到雪下山姆里格去。”
“可是先要执行正义,”有个人说,“洋人的枪在我这里-四支都在,我们下去。”
“他殴打了圣者-我们大家都见到的!我们的牛将不生犊,我们的老婆将生不出孩子!我们回家的时候雪会崩压到我们身上……还要受别的压迫!”
挑夫们纷纷在小杉树丛里鼓噪-他们害怕得很,什么事都做得出。那个奥中地方的人不耐烦地把子弹咔哒扳上膛,摆出要冲下去的样子。
“稍微等一等,圣者。他们走远不了。等我回来再走,”他说。
“是这个人受了委屈。”喇嘛说,他的手按在额上。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那人回答。
“要是这个人不加计较,那么你的手是干净的。而且遵从也使你积功德。”
“你等着,我们一起去山姆里格。”那人坚持。
喇嘛存子弹上膛那么短的时间稍微犹豫。他然后站起来用一根手指捺住那人的肩膀。
“你听见没有?我说不许杀人-我以前是肃仁寺的住持,难道你想来生做个老鼠或是屋沿下的一条蛇-再或是最卑鄙的畜生肚子里的一条虫?你可是想-”
奥中来的汉子扑咚跪下,因为喇嘛的声音洪亮,像一面西藏魔锣。
“哎!哎!”那些斯必提人喊道,“别咒我们-别咒他,他只不过激于义愤而已。圣者!……快把枪放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