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提醒得好。不然我心一急,会犯下错。”他坐在蒲团上,恢复掐念珠。“老年人真像孩子,”他愉然说,“想到一件事,啊,便马上要做,不然就生气甚至于哭!我在路上云游的时候,许多次遇见牛车阻路甚至于一阵灰尘便想跺脚,在好久以前,我还是壮年的时候,脾气并不如此,可是说起来终究是错-”
“圣者,可是你实在老了。”
“念既生便种下因,人不论老少病健,知与不知,又有谁能勒得住果?就是一个孩子或一个酒鬼转动业轮,它能保持静止不动吗?徒弟,这是个既大又可怕的世界。”
“我想它很好。”基姆打呵欠,“可有什么吃的?我从昨天起就没吃东西。”
“我忘了你的饥渴,那边有好藏茶和冷饭。”
“吃那些我们可走不远。”基姆这时像一般欧洲人那样,很想吃肉,而一所耆那教寺庙里是不会有肉的。可是他并没有立即带了乞钵出去,他吃了冷饭直到天完全亮了,那贾特农夫这时前来,口吃地不断道谢。
“夜里烧退,出了汗,”他大声说,“你摸摸这里-皮肤光鲜!他非常喜欢那盐片,喝起牛奶一股贪馋相。”他掀开盖住孩子的睡布,那孩子带着睡意对他笑。一群耆那教和尚这时麕集在庙门口,不做声可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们知道,基姆也知道他们知道,那老喇嘛是怎样遇到他的弟子的。他们彬彬有礼,前夜并没有露面,更没有讲话或做出手势打扰师徒二人。太阳一升起,基姆便向他们答谢。
“谢谢耆那教的神祗,老兄,”他不知那敬神祗之名,只好这样说。“烧真的退了。”
“瞧!看!”喇嘛满面春风望着招待他已三年的那些僧人。“从古到今谁有过这样的徒弟?他走世尊医人的路子。”
耆那教如今正式承认印度敬的所有神祗以及生支与蛇。他们穿婆罗门僧衣,遵守印度教阶级法的每一点。可是因为他们认识并且敬爱这位喇嘛,因为喇嘛是老年人,既求道,又是他们的客人,又因为他年已七十,精通玄理的住持作长夜谈,他们喃喃表示赞同。
“别忘了,”基姆俯身细看那孩子,“这个病可能会复发。”
“要是您的法术高深,就不会了。”孩子的爸爸说。
“可是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要走了。”
“这是真的,”喇嘛对所有的耆那教僧人说,“我们现在一起去进行我常常讲的搜寻。我一直等到我徒弟成熟了。你们瞧瞧他!我们往北去。以后再也不会见到这挂单之处,啊,多位善心人。”
“我可不是乞丐。”农夫抱着孩子起立。
“别动,别打扰圣者。”一个僧人喊道。
“你走吧,”基姆对他耳语,“在大铁路桥下等我们,看旁遮布所有神祗的面上,带吃食来-咖喱、煮熟的豆子、油炸糕和甜食,尤其是甜食,快去!”
基姆站在那里,又瘦又高,身穿暗色长袍,一只手掐着念珠,另一只学喇嘛那样祝福,虽然饿得脸色苍白,却更显得法相庄严。一个英国人看到了,也许会说他像教堂彩色玻璃窗上一个年轻的圣人,其实他不过是个正在发育的孩子,肚子饿得发晕罢了。
离别仪式既长又正式,前后重复三次,把喇嘛从西藏请来的那位光头银面高僧“寻求者”并没有参加。他照常独自礼佛打坐,其他的僧众人情味很重,纷纷把些小东西送给喇嘛-例如槟榔盒、上好的新铁笔盒,和食物袋等-同时告诫他外边多危险,不过也预言他的搜寻必会功德圆满。基姆这时蹲在庙阶上,从没觉得这么孤寂过,使用圣查威尔学校的语言暗自咒骂。
“可是这要怪我自己不好,”他下结论,“跟马哈布在一起,我吃他的饭或是罗干大人的饭,在圣查威尔是每日三餐。现在在这里必须好好地动脑筋照顾自己。而且人又不在良好体态训练中。现在多想吃一碟牛肉!完了吗,圣者?”喇嘛举起双手,用典雅的中文诵出最后的祝福。“我放债在你肩膀上,”他说,庙门这时关了,“我想年纪一大筋骨僵硬了。”
有个身高六尺的人靠在你身上,穿过一里又一里的熙攘街道,脚步可不容易稳定,何况基姆还带来大捆小包之类上路用的东西,所以到达铁路桥阴暗处,不禁窃喜。
“我们在这里吃东西。”他坚决地说,那身穿蓝袍的贾特农夫带着笑容出现,一手提篮一手抱着儿子。
“快来吃,法师,法师们!”他从五十码外嚷道(他们是在第一个桥跨下浅滩旁,别的饿和尚看不到)。“有饭和好咖喱,糕又热又有阿魏的浓香,还有奶酪和糖。我的小王爷-”这句话是对他小儿子说的,“我们要让这些圣者看看我们朱伦朵尔地方的贾特人是付得起报酬的……我听说耆那教人不吃生的东西,可是,”他很有礼貌地掉头望着宽阔河面-“只要没人看见,也就没有什么阶级观念。”
“而我们,”基姆,背转过去,替喇嘛盛了满满一叶碟的吃食,“是超乎所有阶级的。”
师徒俩不声不响地猛吃美味食物。基姆把小拇指上最后一点糖汁舔掉了后才发觉那贾特农夫也是一身旅行打扮。
“如果顺路,”他粗里粗气地说,“我就跟你们走。神医可不是常找到的,孩子仍然薄软,然而我可不是窝囊废。”他拿起一根五尺长的铁箍竹棒挥舞。“贾特人有爱吵架之称,这并不确实。除非惹怒了,我们就像自己的水牛那样驯顺。”
“好吧,”基姆说,“一根结实的棒子就是充足的理由。”
喇嘛悠然望着河上游,远处一片河边火药场不断升起一道道的烟,虽然地方当局明令禁止,河面上偶尔仍会涌起一具半焚化尸体的残余。
“亏了有你,不然我今天也会跟这个小的下了河。僧人告诉我贝纳尔斯河是神圣的,这当然没人怀疑-死在里面很好,可是我不知道他们的神,他们又要钱,拜完神之后,一个僧人会矢口说除非再拜一次不然毫无效用。在这里洗!在那里洗!浇身、喝、沐浴并且撒花-可是永远要给僧人钱。不,我觉得还是旁遮布好,朱伦朵尔两河之地的土壤是最好的土壤。”
“我已经说过许多次,我想是在庙里说的-必要的话河会在我们脚下出现,所以我们到北方去,”喇嘛站起来。“我记得一个好地方,四周都是果树,可以在那里散步默想-那里的空气也比较清凉。是从山地和山中积雪来的。”
“地名叫什么?”基姆说。
“我怎么知这?你难道没-不,那是大军突然出现把你带来之后的事。我住在一个紧靠鸽棚的房间里沉思默想-只是她常常絮絮不休。”
“啊嗬!是那库鲁老夫人,那地方在萨哈伦坡附近。”基姆大笑。
“神霞怎样使师父上路?他可是为了过去犯的罪孽而步行?”那贾特农夫谨慎地问,“到德里去路程好远呢。”
“不是步行,”基姆说,“我会为他讨一张火车票。”印度人人绝不说出自己有钱。
“那么,我们就坐火车吧,我儿子由他妈抱着最好,政府向我们课了许多税,可是给了我们一样好东西-使朋友重逢家人团圆的火车,火车真妙。”
两三个小时后,他们都上了火车,在白天的炽热中一直睡,那农夫向基姆千问万问,对喇嘛的出游和工作,得到了一些奇怪答复。基姆对他的处境心满意足,可以外望西北部一片平坦的景色并和不断更换的来客谈话,直到今日,印度乡下人对火车票和查票的事仍然莫名其妙。他们不懂他们已经付了钱得到了那张有魔力的纸,陌生人为何要把那灵符似的纸剪轧掉一大块,因此乘客和欧亚派白种的查票员总是要激烈争论半天。基姆煞有介事地提供意见,协助了两三个人,一则是为了使人不要再向他求教,二则在喇嘛和钦佩他的农夫面前卖弄他的智慧,没晓得到了森纳路,命运偏要他对一件事伤脑筋:火车开动的时候,有个人踉踉跄跄进入车厢,一个其貌不扬,又瘦又小的人-据基姆从他紧缠头巾翘起这一点判断,是马哈拉塔人。他的脸割伤,棉布上衣撕得稀烂,一只腿包扎着。他对他们说一辆乡下大车翻了,几乎送命。他是到德里去,他儿子住在那里。基姆仔细端详那人。如果真是车翻了,他被辗倒,那皮肤上应该有砂石擦刮红肿的迹象,但是他的伤口看来都是干净的割伤,而且光是从车上翻落下去绝不会使那人显得极其恐惧。他的发抖的手指把脖子上的破布打个结的时候,露出一种以做壮胆的护身符自然相当普遍,可是通常都不是像他的那样用方编铜丝穿的,更没有几个是银质黑珐琅的,车厢里只有那农夫和喇嘛而车厢又是旧式的,两端都是密封的。基姆装作搔胸口的姿态,从而露出他的护身符,那马哈拉塔人一见到基姆的护身符面色完全变了,坦然露出他自己的。
“对,”他对农夫说下去,“是我当时急于赶路,驾车的人又混蛋,车辆碰到水沟,车子晃起来,我除了受伤还失去一碟塔基安,那天我运气不好,不是个‘符咒之子’。”
“那是很大的损失。”农夫说,兴趣渐失。由于贝纳尔斯给他的经验,他对这陌生人怀疑起来。
“是谁烧的?”基姆问。
“一个女人。”马哈拉塔人眼睛抬起来。
“可是人都会烧塔基安,”农夫说,“我认为那是…种很好的咖喱食物。”
“不错,是一种很好的咖喱。”马哈拉塔人说。
“而且便宜,”基姆说,“可是阶级问题如何?”
“啊,人去-找塔基安吃的时候,也就忘掉什么阶级了。”马哈拉塔人照规定的暗号回答,“你是哪个部门的?”
“我是为这位圣者服务的。”基姆指着心情愉快、昏昏欲睡的喇嘛说,喇嘛一听见悦耳的“圣者”两字便震得惊醒。
“啊,他是天派来帮助我的,人家叫他世界之友,也叫星辰之友。他行医-已经熟练了。有好大的智慧。”
“也是个符咒之子。”基姆悄声说,那农夫正在忙于弄水烟袋。惟恐那马哈拉塔人向他行乞。
“那个人是谁?”马哈拉塔人紧张地用眼梢一瞟。
“坐的高高的是朱伦朵尔人,和我-我们把他的孩子医好,欠了我们好大一笔人情债,那就是他的孩子。”
“哼!我不想跟偶然相遇见的不相干的人搭讪,我耳朵不长,我又不是个爱偷听人家秘密的女人。”那贾特农夫动作笨拙地缩到远处角落去。
“你懂得医术吗?我可是倒了十辈子的霉。”马哈拉塔人喊道。
“那人周身都是割伤和瘀伤,我去替他医治。”基姆对贾特农夫还以颜色,“我替你宝宝医病时可没有人干扰。”
“我受到了申斥,”农夫恭顺地说,“由于我儿子的性命,我欠你的债。你有神奇法术-我知道。”
“把你的割伤给我看,”基姆俯身察看马哈拉塔人的脖子,他的心紧张得几乎窒息,因为这是真刀真枪的“大游戏”。“老兄,现在我念咒的时候,快讲你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