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道克斯是贤人叶尔施。
鸦族酋长之子。
能人伊苏特把他养大。
使他成为一个巫师。
他动作敏捷学得更快。
胆越来越大不怕一切;
他跳可怕的克鲁克瓦利舞。
来逗惹熊人伊苏特!
基姆全心全意地进行生命之轮的下一转,他将暂时充做洋人。因此他一到了西姆拉市政厅下面的大马路,便摆出小洋大人的气派给人看。一个十岁左右的印度孩子坐在街灯柱下。
“罗干先生的房子在哪里?”基姆诘问。
“我不懂英语。”那孩子回答,基姆于是改用土语。
“我带你去。”
他们俩在神秘的暮色中走着,山披下一片市嚣,山巅是雪松,买科山上清风徐来,托着星斗。房屋里的灯光高高低低地分布,仿佛形成双重苍窝,有些灯光是固定的,有些是口不择言的英国人出去赴宴时所乘的人力车发出的。
“到了。”基姆的向导在紧接大路的一个走廊前停下说,那里没有门,只有一道穿珠子的幛帘拆散里面的灯光。
“他来了。”那孩子用较叹息略高的声音说,随即隐去。基姆一开始便断言那孩子是奉派迎接他的,于是泰然自若地掀开帘子。一个头戴绿遮罩,蓄有黑须的人坐在桌前,用短而白的手从面前一个盘子里拿起一颗颗璀璨的小圆球体,穿在一根发亮的丝质细绳上,嘴里一面哼着,基姆意识到在一灯光圈之后,房间里充斥气味像东方所有寺庙的东西:一丝丝麝香味,一缕檀香味和不好闻的茉莉花油浸嵌入他的鼻孔。
“我来了。”基姆终于开口,用土语说。那些气味使他忘了他应该摆出洋人的神气。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那人数着数目自语说,他穿珠子的动作快极了,基姆简直看不清楚他手指的动作。把他遮罩拉下,对基姆凝视了足足半分钟,他两眼的瞳仁一下子扩大,一下子小如针孔,仿佛能够任意操纵。塔刹利门那里有个托钵僧也有这种本领,并且以此赚钱,尤其是在骂愚蠢女人的时候。基姆注视得入神。他那位不体面的朋友,还可以像山羊似的使两耳抽动,这位新人不能仿效这种动作,令基姆颇为失望。
“别怕。”罗干大人突然说。
“我为什么要怕?”
“你今天晚上睡在这里,而且你要跟着我直到回勒克瑙的时候,这是命令。”
“这是命令,”基姆也跟着说。“可是我睡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房间里,”罗干大人朝黑湫湫的里面挥手。“那就这样了,”基姆从容地说,“现在呢?”
他点点头,把灯举过头顶。灯光掠过他们,墙上显出一批西藏魔鬼舞面具,挂在跳魔鬼舞用的、绣有恶鬼邪魔的帷幔之上-有角的面具、狰狞的面具和能把人吓痴了的面具。一处角落里有个全副盔甲手执长戟,咄咄逼人的日本武士,另有长矛、剑、匕首等二十件闪烁生光。可是比这一切更令基姆感兴趣的-他在拉合尔博物馆已经看见过魔鬼舞面具-就是瞥见在门口离开他的那个柔眼印度孩子盘腿坐在上有珍珠的那张桌子下,鲜红的嘴唇微含笑意。
“我想罗干大人想使我害怕,我敢说桌子底下那个小鬼也想见到我怕,这地方,”他大声说,“像一所妙屋。我的床在哪里?”
罗干大人指着那些狰狞难看的面具旁的角落里一条土式被子,拿起灯走掉,房间顿时漆黑。
“那位是罗干大人吗?”基姆身子蜷曲躺下时间。没有答复,可是他听得见印度孩子的呼吸,于是循着声音爬过去,冲入黑暗中,一面喊道:“回答我,小鬼!你敢这样欺骗洋大人吗?”
他幻想从黑暗中听到一阵低笑的回声,这不可能是那柔弱的印度孩子发出的,因为那孩子在哭泣。基姆当下提高嗓子,喊道:“罗干大人!哦,罗干大人!你的仆人不对我说话,那也是命令吗?”
“是命令。”声音从他身后发出,把他吓了一下。
“好,可是记住,”他一面摸索回到被子那里去,一面喃喃低语,“我明天早上收拾你。我不喜欢印度人。”
那一晚可不舒服,房间里讲话声和音乐太多。两次有人叫他名字,把他惊醒。第二次吵醒时,他起身去找,结果鼻子碰在一个讲人话可是腔调不像人讲的一个盒子上,擦伤了。那声音似乎在一个锡喇叭里终止,有金属线和地板上一个较小的盒子相连-直到目前为止,他可以凭触觉判断,那声音十分生硬而且似乎在转动,是从喇叭里发出来的。基姆揉揉鼻子,越来越气,他照常用印地语思索。“这个唬唬街市上一个乞丐也许有效,可是我是个洋人又是一个洋大人的儿子,这已经是双重高贵,何况又是个勒克瑙学生,对(这里他改用英语),一个圣查威尔学校的学生。他妈的那罗干先生的眼睛!那是一种机器,像一架缝衣机。哼,他真是太欺负人-我们在勒克瑙可不会这样被吓倒-不会!”他再改用印地语:“可是他这样搞有什么好处?他只是个生意人-我是在他的铺子里。可是克莱顿大人是位上校-而我想克莱顿大人曾有命令吩咐该怎么做。我早上将怎么打那印度孩子!嘿,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有喇叭的盒子传出一阵骂人的话,声音尖而冷漠,措词凶而巧妙,是基姆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把他弄得一时颈上寒毛直竖。那恶毒的东西稍微…住嘴,基姆便听到像缝衣机般低柔的呼呼声,令他心安。
“别动!”他喊道,这时又听到一声低笑,这下子他打定了主意。“别动-不然就揍得你头破血流。”
那盒子不睬他。基姆去扳那个锡制的喇叭,有样东西喀嗒一声顺于而起。他显然掀起了一个盖子,那里面藏着一个魔鬼,现在它该完蛋了,因为他闻了一闻,闻到街市上缝衣机的味儿,他将要驱鬼。他脱掉上衣,把它塞在盒子口里,使劲之下有个长而圆的东西弯折了,呼呼响了一下,那骂人的声音便停住了-要是把一件卷起的上衣捣向蜡制圆筒,再塞入一具昂贵的留声机里去,声音当然要停住。基姆后来恬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他察觉罗干大人在俯视他。
“噢!”基姆说,坚决保持他的洋人身份,“夜间有个盒子对我说骂人的话。我把它弄停了,那是你的吗?”
那人伸出手来。
“握手,欧哈拉。”他说,“不错,那是我的盒子,因为我那些藩王朋友喜欢,所以我备有这些东西。那个坏了,不过价钱便宜。对,我的君王朋友们十分喜欢玩具-我有时候也喜欢。”
基姆用眼角睨视,把那人上下端详一番。他身穿洋人衣服,因此是个洋人,可是他讲乌尔都语的口音和讲英语的腔调,表明他决不是洋人,基姆还没开口,他便似乎明白这孩子在想些什么,他不像维克托神父或勒克瑙学校里的教师们那样不嫌烦地解释自己。最可爱的是-他把基姆当个亚洲人平等看待。
“抱歉你今天早上不能揍我的孩子。他说他会用刀或毒药杀你。他嫉妒,我于是罚他待在角落里,今天一天不跟他说话。他刚才想杀害我,你必须帮我弄早餐,他现在太嫉妒,不能信任他。”
一位从英国来的真正洋大人会大惊小怪地讲这种事,罗干大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就像马哈布·阿里在北边纪录他那些琐事一样。
店铺的后廊伸出山坡,俯视邻居的烟囱顶管,西姆拉的房子一般都是如此。那店铺比罗干大人亲手做的纯波斯风味早餐还要使基姆入迷。拉合尔博物馆比较大;可是这铺子里古里古怪的东西比较多-从西藏来的杀鬼匕首和法轮;松石和原琥珀项链;绿玉镯子,用镶有原柘榴石罐子装得很古怪的线香;前一夜里见到的那些魔鬼面具,一面墙完全挂着孔雀蓝色的帷幔;涂金的如来佛像,能手提的漆制神台,盖上有松石的俄国茶壶,用古老十角形蔗杆盒子装的成套薄瓷器;黄色象牙质十字架-据罗干先生说竟是从日本来的;有灰尘的成捆地毯,气味非常难闻,堆在破旧的几何图案屏风后面;饭后洗手用的水缸,是波斯货;既非中国制也非波斯制的暗色铜香炉,炉身四周雕有奇形怪状的魔鬼;玉像生皮般成结,光泽已失的银腰带;玉、象牙和深绿玉髓制的发夹;各式各样的武器,此外还有成千种其他古怪东西,放在盒子里或是堆积着,再或是乱放在房间里。只有那张摇摇晃晃的松木桌四周有空位,罗干大人便俯在那张桌子上做事。
“这些东西都不值一钱。”主人顺着基姆的眼睛望去说,“我买下是因为它们很好看,有时候也卖掉-假如我喜欢买者长相的话,我的工作就在桌上-一部分。”
它们在晨晖中一片灿烂-统统是红、蓝、绿色的闪光,间杂钻石夺目的蓝白色光彩,基姆睁开了眼睛。
“啊,这些宝石不错。照到太阳也不会坏,而且很便宜,可是患了病的宝石情形就大为不同。”他开始把基姆的餐碟堆得高高的,“没有别人,只有我会治好一颗生病的珍珠或使松石再呈蓝色,我承认蛋白石不同,任何一个傻瓜都能把蛋白石修好-可是要把一颗毛病的珍珠弄好,那只有我。要是我死掉,那么就没有人了……啊,不行!你不会搞珠宝。将来有一天,你只要对松石稍微懂一点,那就很够了。”
他走到后廊尽头,从滤水池里装满那个重的素陶水罐。
“你要喝水吗?”
基姆点头,罗干大人在十五尺外,把一只手放在水罐上,转眼之间,水壶罐到了基姆手肘旁边,水满满的,离开罐口不到半寸,只剩下那块白布微皱,显出它是从那里过来的。
“哇!”基姆惊奇万分地喊,“这是法术。”罗干大人的微笑显示这个恭维很得体。
“把它扔过来。”
“它会碎的。”“我说,扔过来。”
基姆便信手扔去,水罐没到得了那么远,跌成五十块碎片,水从木板缝渗下。
“我说过会碎的。”
“完整的一摊,你瞧它,瞧那最大的碎片。”
那块碎片的弯曲处,还有亮晶晶的水,在木板上看来像是星星。基姆聚精会神地看。罗干大人把一只手轻放在基姆颈后,抚摩了两三次,嘴里低语:“瞧!它会一片一片地活过来。先是另有两块碎片分别附着在大片的右边和左边-右边和左边。瞧!”
基姆为了保全性命,头不能转。颈后的轻触把他抓得紧紧的,周身血液有一阵刺激快感。本来是三块碎片的,现在成了一大片,上面隐约显出整个水罐的轮廓。他可以透过它看到走廊,可是那一团东西随着他每一下心跳越来越厚,颜色越深。然而那水罐-念头来得多慢!明明是在他眼前打碎的,罗干大人的手又动了,另一阵刺热迅速从他颈部传下。
“瞧!它渐渐成形了。”罗干大人说。
到那时为止,基姆一直是用印地语思想,可是他感觉到一阵震栗,便像游泳者遭鲨追逐拼命要从水里逃生那样挣扎,他的胞子竭力摆脱将要吞没它的一片黑暗,用英语默诵九九表做护身咒语。
“瞧!它渐渐成形了,”罗干大人耳语道。
那水罐的的确确已经打碎了-对,打碎了-不要用土语想,不要去想它-的确打碎了-碎成五十片,二三得六二三二得九二二四一十二,他拚命反复地默诵。揉揉眼睛再看,水罐的隐约轮廓已如雾消退,还是一块块的碎片;撒出的水正在日光中晒干,而且也从走廊板缝里可以看到下面有肋材支撑的白墙-四九是三十六!
“瞧!它是在成形吗?”罗干大人问。
“可是它已经打碎了-碎了。”他喘着气说-罗干大人在过去半分钟内一直在喃喃地低声说话。基姆把他的头挣开。“瞧!瞧!它还是刚才的样子。”
“它还是刚才那样子,”罗干说,一面密视基姆搓揉他的脖子,“许多人看过这现象,你却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他揩拭自己的宽额。
“那也是法术吗?”基姆狐疑地问。他的血管里已不再有刺热的感觉,他觉得异常清醒。
“不,那不是法术。那只是试看一颗宝石有无瑕疵,有时候一个人如果知道怎样用手抓住,很好的宝石一下子也会粉碎。所以一个人镶宝石时必须小心。告诉我,你可看到水罐隐现的形状吗?”
“只在一眨眼之间,它从地上开始像一朵花似的长。”
“你后来怎样?我的意思是说,你当时认为怎样?”
“噢!我知道它已经碎了,所以我想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它的确是碎了。”
“哼!以前可有过人对你施这种法术没有?”
“要是有过,”基姆说,“你想我会让它再折磨我吗?我会逃走的。”
“现在你不怕了-呃?”
“现在不怕了。”
罗干大人对他逼视得更切,“我将问马哈布·阿里-不是现在,还要过几天,”他喃喃低语,“我对你很满意-对,我对你很满意,可是,你是历来能保全自己的第一个人,但愿我能知道是什么使你做到这点……不过你对,你不应该把道理讲出来-连我也不要告诉。”
他转朝铺子里阴暗处看,在桌前坐下,轻轻搓手,一落地毯后面传出声音很小的沙哑啜泣,是那印度孩子乖乖地面对着墙,他那瘦小的肩膀伤心地颤动。
“啊,他嫉妒,那么嫉妒。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再试在我早餐里下毒,得要我把它再做一遍。”
“库比-库比纳辛。”(永远不会-永远不会。不会!)那孩子断断续续地回答。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杀这个新来的孩子?”
“库比-库比纳辛。”
“你想他会怎样?”他突然转向基姆。
“噢!我不知道。放他走,也许,他为什么要毒死你?”
“因为他非常喜爱我。假若你喜爱一个人而你看见有另一个人来了,你喜爱的那个人喜欢他的程度大过喜欢你,你会怎样?”
基姆细加思索。罗干又用土语把那句话慢慢地重复一遍。
“我不应该对那-人下毒,”基姆一面沉思一面说,“可是我应该打那孩子-如果那孩子喜欢我那个人。不过我会先问那孩子是否如此。”
“啊!他想人人都一定喜欢我。”
“那么我想他是个傻瓜。”
“你听见了没有?”罗干大人对那颤动的肩膀说,“洋大人的儿子认为你是个小傻瓜,出来,下次你心里再别扭,别再那么公开试下砒霜,那天魔鬼当然在桌布上作祟!孩子,我本可能中毒病倒的,一个陌生人会守卫这些珠宝的。来!”
那孩子,眼睛哭得肿肿的,从成捆的地毯后走出来,激动地跪倒在罗干面前,那种懊悔的样子基姆看了很感动。
“我将察看墨水池,我将忠心守卫珠宝!哦,我父亲和母亲,把他打发走!”他把脚跟向后一伸,指着基姆。
“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再过一些时候他就会走掉。可是他现在是在上学-在一个新的学校-你将做他的老师,对他玩珠宝游戏。我将记数。”
那孩子立刻揩干眼泪,奔回铺子后面,取出一个铜盘来。
“给我!”他对罗干说,“让它们从你手里扔出来,不然他会说我以前都看过的。”
“别急-别急。”罗干回答,从桌下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小把哗啦啦的小零碎扔到盘中。
“现在,”那孩子说,一面挥一张旧报纸,“你可随意看多久,陌生人,点数,必要时还可以甩手把弄,我只看一眼就够了。”他神气地背转过去。
“那游戏是什么?”
“你点数完和把弄完之后,自信完全记住了,我就用这张报纸盖上,你必须把数目告诉罗干大人,我会写下我的。”
“噢!”这触发他的竞争天性,便俯身对盘子看。里面有十五颗宝石。“这很容易。”他看了一分钟之后说,那印度孩子用纸盖住亮晶晶的宝石,在一本土账簿上匆匆写了。
“纸下面有五颗蓝色宝石-一颗大,一颗较小,其余三颗都小,”基姆急忙说,“有四颗绿色宝石,其中一颗有个洞眼,有一颗透明的黄宝石,还有一颗像烟袋杆。有两颗红色宝石,还有-还有-我数了一共十五颗,可是有两件忘了,不!让我想想,一件是象牙,很小,泛褐色;还有-还有-让我再想想……”
“一-二-”罗干大人一直数到十。基姆结果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