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信不立。”
“诚信,是道德体系的基础,诚者,天之道;思诚,人之道。诚,是真实无妄,是道德的根本,是人间之常道。信,是重诺守信,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国无信不宁。”
“本院祖师著作《八德》有云:言必信,行必果,言忠信,行笃敬。就是要后世弟子说话讲信用,做事要彻底,行事要笃厚庄重。“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一个人如果不讲信用,那就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取之处了...”
根据传统,书院每月一次的大课并不讲修行问题,而是例行思想道德教育,对弟子的出勤要求极为严格,除去那些闭关或外出的弟子之外,其他人绝不允许缺席。
而授课的教习先生并非都是修者,却无一不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饱学之士。此时正在讲解“诚信”之理的,乃是书院文渊阁副教授吕老夫子,年龄约有六十几岁,说话速度极为缓慢,吐字非常清晰,讲课内容倒也算有条理。
台下各方横直书案前的弟子们听的极为认真,然而林渊却早已是昏昏欲睡,教习先生双唇间吐出字眼越清晰,他越觉得脑海里那些瞌睡虫越庞大,越无法抗拒。
对于他这种一无是处,前途暗淡的外院弟子而言,什么天人之道,什么大业与家国,跟他又有什么关系,还不如白花花的银子和俗世的权利来的实在,可谁又听过,这世上有哪个富得流油的大商贾或位高权重的将军大臣是讲诚信的。
迷迷糊糊间,林渊忍不住有些恐惧地想道,幸好这思德大课每月只有一次,如果今后几年间在书院的生活,每天都要将大好时光付于这枯词滥调,那该是何等的痛苦。
林渊偷偷看了看不远处奋笔疾书的那袭白衫,绝望而冰冷的心中涌出了一丝暖意,他可不认为这位在努力做笔记,从那陶醉的表情和激昂的书写动作,他便可以判定,七师兄正在履行他们之间的小约定。
“先生讲的不错,言必信,行必果,七师兄果真乃信人也。”
林渊有些得意的摇晃着脑袋,盘算着大课散场后,到底该怎么跟七师兄开口,是一脸崇拜的惊呼好,还是故作愁苦的哭求呢...
而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把他从这种美好的畅想中拉了出来,他再一次明白,自己的宗门果然不是一般地方,这里的教习先生和内院师兄们果然不是自己能够理解的人。
此时老教习刚刚说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青石坪上忽然响起一道极不赞同的声音:“先生,我大魏朝威服四海,圣天子君临天下,靠的可不是什么诚信。”
书院规矩课堂上可以提问,所以这名弟子的质疑倒也正常,但这毕竟是出名严厉的吕老夫子的课,所以青石坪上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怪异,林渊自昏睡状态中醒来,急忙忙的游目四顾,想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书院讲究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能拜入宗门的弟子有很多普通百姓家的儿女,但敢在思德大课上对教习先生提出质疑的弟子,必然家世不凡或者自视不凡,此时站在书案旁的那名弟子獐头鼠目,一脸风骚,可不就是苟诚。
吕老夫子冷冷看着他,问道:“那依你之见,难道人在世间生活,可以不讲诚信?”
“不错。”苟诚摇头晃脑的说道:“我大魏以武立国,战场上兵不厌诈,靠的就是不去管那些迂腐规矩,甲坚矛利便自然能永远胜利。又比如朝廷四海经贸司,终日与各国的无良奸商打交道,要是不使些手段,一昧讲什么诚信,我大魏又岂有今日之繁华富庶。”
教习先生脸上的皱纹渐渐平伏,面无表情看着这名得意洋洋的弟子,说道:“你这句话意思就是说,讲诚信的人一定会吃亏,只有不讲诚信的人才会胜利?”
苟诚略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强颈道:“这么理解倒也不为错,学生认为,所谓诚信只是愚民之策,对于社会的高等阶层,是绝不可取的,难道我辈修者,将来与那些黄泉妖魔作战之时,也要跟他们讲诚信吗?
林渊在后方听着这番话,暗暗击节赞叹,苟诚师兄的祖父乃是本朝户部尚书,他自小耳渲目染,于尔虞我诈卑鄙无耻之道,果然已是登峰造极。
吕老夫子缓步向那弟子走了过去,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但当他走到那苟诚身前时,声音却陡然拔高,举起枯树干般的右手,劈头盖脸就打了过去,愤怒地咆哮道:“你这逆徒,竟敢往老夫身上吐口水,如此不敬师长,岂不该打!”
青石坪上响起一阵惨嚎,江承运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害怕书院规矩,还是过于尊师重道,竟是根本不敢开口求情,只看着苟诚被枯瘦的苍老教习打的鼻青脸肿,口角流血,看上去显得异常凄惨。
不知过了多久,教习先生终于住手,气喘吁吁瞪着苟诚阴沉训道:“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我这时候打你就是对的,因为我就是冤枉你又怎么样,我就是睁着眼说瞎话又怎么样,这就是后果,这就是结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很好玩对吧,现在你自己来尝尝!”
从教习先生开始痛揍苟诚,青石坪里早已乱成一团,弟子们噤若寒蝉,却没有人敢去拉晋入狂暴状态下的先生,直至此时,江承运才硬着头皮站起来说道:“先生!如果您以教习之尊,去诬陷殴打他,那岂不是证明了他先前的观点,只有不讲诚信的人才能获得胜利?”
林渊依然坐在书案旁,但他的嘴也张到了极大,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吕老夫子,竟有如此火爆的一面,此时听到江承运的反驳,心里也觉得大有道理。
先生回头冷冷看了江承运一眼,说道:“我不过是想告诉你们,不要以为自己出身高贵,便可以跳出规则的束缚,你可以仗着身份或修为不跟弱者讲诚信,自然有别的更强的人,仗着更强的势,不跟你们讲诚信。若世间人人如此,岂不天下大乱,如此结果,可是你想要的?可是定山王爷想要的?可是仁宗陛下想要的?”
江承运紧紧抿着双唇,忽然正色立身,深深的向吕老夫子行了一礼:“先生打得好,先生说的是,学生受教了。”
吕老夫子轻捋胡须,对这位传说中有望争夺大位的皇室子弟,略略表示满意,然后转身向石台走去,却见前方一人站起,恭敬的向他抱拳行礼,说道。
“先生刚才所言极是,但学生有一事不明,若是本院弟子不诚不信,以谎言欺瞒师长,甚至欺骗同窗感情,又当如何处理?”
吕老夫子细眼开合,精光一闪而逝:“你当律法堂的戒律棍是摆设吗?”
那人依然保持着恭敬的施礼姿态,继续道:“若犯事之人是本院真传弟子呢?”
众弟子一片哗然,真传弟子不入正常弟子序列,乃是书院未来的高层核心,此人竟敢在思德大课上公然攻讦,当真是胆大包天。
吕老夫子重重的哼了一声,傲然道:“不管是什么弟子,只要他是书院弟子,就得按书院的规矩办!”
他顿了顿,走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的瞧着这个身穿淡青色院服,一脸戾气的内院弟子:“只要你有证据。”
许元青不发一言,只是再施一礼,退回桌案坐下,也不知道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还是打算做什么。
但李芷晴心中明白,此人这番做派,根本就是做给自己看的,也是做给七师兄看的。或者说,这是一封战书,他这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明他绝不肯善罢甘休的决心以及对七师兄赤裸裸的恨意与挑衅。
吕老夫子重新拾起书卷,面无表情的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原先我看一个人,听了他的话,就相信他会那样做;现在看一个人,我要听他怎么说,还要看他到底怎样做。这是强调做人要言行一致,人无信就难以在世间立足。”
“我不管你们出身是尊贵还是贫贱,也不管你们服不服,信不信,只要你们还是书院弟子,就必须遵守我讲的道理,什么时候你们能够把书院的规矩破了,再来和我讲你的道理!”
我讲的话就是规矩,我讲的话就是道理,林渊怔怔看着那位像老树干般的教习先生,心中暗暗叹息,拳头大的就是道理,这才是这个世上最大的道理。对于自己而言,这就是理所当然,而在座的这些师兄,又有几人可以讲出自己的道理。
他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江承运,这位皇室贵胄恐怕是一位,又看了看已经停下了笔,低头不知想什么的七师兄,这大概也是一位。
林渊正想着,就看见那一袭白衫从最前方的书案上长身而起,慢慢的走到了吕老夫子面前,躬身,施礼,微笑着说道:“先生,刚才您说,做人要言行一致,那么许下的诺言,一定是要兑现的对吧?”
吕老夫子颔首:“那是自然。”
张既明脸上的微笑愈发灿烂,转身走到许元青桌案前,负手而立,说道:“许师弟,那天你曾经说过,如果我这把年纪还能启灵,你便要做什么来着?”
许元青面白如纸,一言不发,眼睛死死的盯着面前的桌案,好似那精致的木质花纹与他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一般。
张既明轻轻的从仿佛凝固了的许元青身边拿过一把长剑,绿鲨鱼皮鞘、金吞口、金什件,看上去十分华美。
然后用一种很轻又很清晰的声调对许元青说道。
“许师弟,请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