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立秋了,黄叶落地。
这天难得太阳出来,天气甚好,北堂旌见状兴致勃勃,亲手搀扶着我,去御花园散心,也好晒晒太阳。
北堂旌一直舍不得让我见外人,我也懒得和他争辩,倒是太医的一句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太医说,我体质虚弱,脸色过于苍白,要多晒晒太阳才好。
也正因为这样,北堂旌终于舍得让我出来走动。
一路上,虽然宫女太监等都规规矩矩地退在一旁,连头都不敢抬,可我知道,他们十分好奇,也在北堂旌没注意的时候,偷偷打量我。
无非是想好生看清楚,这个迷惑了他们皇帝的“祸水”,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只作视而不见。
御花园好像都差不多的样子,不管是嘉麟还是东离的,花花草草,楼台亭阁,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我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不小心吸进口冷风,又猛地咳嗽起来。
北堂旌倒慌了,连忙问:“冷?”
也不由分说,解开自己的外衣就把我紧紧搂进怀里,根本不管周围还有人在。
我窘得一张脸通红,可恨北堂旌竟然丝毫没有发觉我为什么脸红,还以为是咳嗽的,连忙一叠声地叫宫女去端热茶水来,同时将我抱得又更紧了一分。
我心里哭笑不得。
难怪会被别人称为“祸水”,不知情的人看在眼里,怎么会不觉得北堂旌对我宠得过分,又怎么会不觉得我是媚视烟行的狐狸精呢?
温柔乡,英雄冢。
北堂旌是他们英明的皇帝,怎么可以就这样因为一个女人而神魂颠倒?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臣赵三留,参见皇上。”
赵三留?他还没死啊?
想不到他乡逢故知,虽然这个“故知”更大程度上是“宿仇”,可还是让我小小吃惊了一下,忍不住越过北堂旌肩膀,循声看去。
果然是他,一身黑衣,左手没有手掌,我记得,那是被赵一砍掉的。
北堂旌依旧还是抱着我的姿势,只略转了下头,脸色也严肃起来,沉声问:“何事?”
赵三留却没有回答,抬起眼来看了下,又马上低下头去。
北堂旌会意,将我放开,脱下外衣披在我肩膀上,柔声道:“我离开一会儿,马上回来,你别乱走。”
难得的,我顺从地点头。
北堂旌对我的反应颇为满意,还体贴地伸手替我掠了掠鬓边的碎发,才和赵三留离开。
见他走得不见踪影了,我才起身,在小路上散步。
宫女们想跟上,被我回头恶狠狠一瞪,都乖乖地止住了脚步,不敢靠前。
小路蜿蜒,沿途种着不知名的树木,枝叶扶疏,长势甚好,只是如今秋天,原本碧绿的叶子也染上了一层金黄色,偶尔飘落下来,在小路上也零零星星地散落着。
我慢慢走,秋风瑟瑟,我忍不住将北堂旌的外衣拉紧了一些。
“你便是华夜?”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十分陌生,我讶异地回头看去,果然是个陌生人,相貌端正,看起来有点眼熟,目光阴郁,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果然国色天香,难怪皇兄会对你迷恋不已。”
他一说,我立刻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北堂旌的弟弟,东离二皇子,北堂清明。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和北堂旌有血缘关系的人,不禁好奇,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眉目之间和北堂旌有点相似,难怪觉得眼熟,可一双眼睛却阴翳如蛇一般,冷冰冰的,显得浑浊阴暗,枉费叫“清明”这个名字。
他漫步走到我近前,一双眼更加放肆地在我脸上、身上扫来扫去。
我恼恨他这般无礼,转过身打算离去,不料他又开口了:“华夜,我一直很好奇,以皇兄的身份,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见过,怎么就独独对你一人如此倾心?”
我停下脚步。
北堂清明倒是抢过几步,和我正面相对。
“难道你当真如传闻一般,有狐媚的手段不成?”他眼神阴郁起来,“如果真是那样,我就该杀了你!”
他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剑光凛冽,寒气逼人。
“你可知皇兄为了你一意孤行,不但劳民伤财,修建了栖凤宫,还不顾文武百官死谏,执意要立你为后!忠言劝谏他充耳不闻,把我这亲弟弟的话也当成耳边风,如今,他更连父皇的话都听不进了!长此以往,皇兄刚愎自用,受你蛊惑,东离岂不是要毁在你的手里?”
北堂清明将剑指着我,明晃晃的剑尖就正对着我的咽喉,近在咫尺。
“世人皆说你是红颜祸水,我说你根本就是妖孽!”
妖孽?
我只觉得滑稽,忍不住笑起来。
什么时候,我又从“祸水”升级成“妖孽”了?
这莫须有的罪名,当真是扣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荒谬!
北堂清明也许没想到我不但不害怕,反而还笑得出来,倒怔住了,厉声喝道:“你笑什么?”
他不吼还好,一吼,我笑得更厉害。
想必北堂清明也没有遇到过有人在生死一线之时,还笑得出来的,神情突然有点狼狈,又连忙正了正脸色,再次厉声喝问:“你笑什么?”
我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你说我是妖孽?当真好笑。”
即使北堂清明的宝剑正指着我喉咙,我也视若未见,冷笑着开口:“北堂旌修建栖凤宫,可是我唆使他做的?他把我从嘉麟掳来,难道是我自愿的?至于他要立我为后,真抱歉,那东西我从来不稀罕!”
多日积郁的愤恨一涌而出,我把眼前的人当成了北堂旌,不顾锋利的剑尖还指着我喉咙,随时都有可能让我丧命,上前一步,手指着他破口大骂:
“你以为我乐意?你以为我喜欢伺候你那英明的皇帝哥哥?你们这些人,以为有权力了,就能随意摆布别人的生死,控制别人的命运!我有自己心爱的人,可为什么要被活活拆散?如今还要被人骂成祸水,骂成妖孽!难道我喜欢这样?”
被我指着鼻子骂,北堂清明显得颇为狼狈,握着剑的手也犹豫起来,见我又往前走,大概是怕真的划破我喉咙,居然连忙收起宝剑,神情略显尴尬。
我骂得性起,一时激动的下场,就是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很难过,捂住胸口。
北堂清明将宝剑收回鞘中,见我咳嗽的模样,上前一步,但又停了下来,没再往前。
我咳了很久,正觉得略有好转的时候,北堂旌的声音却传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
声音有点漫不经心,像是顺口一问而已。
北堂清明闻声却立刻变了变脸色,连忙转身,恭敬地行礼:“臣弟见过皇兄。”
“免礼。”北堂旌看也不看他,径直靠到我身边,关切地问:“又咳嗽了?等下我让太医给你看看。”
“咳咳咳……不必!”我正在气头上,一挥手打掉了他手掌。
北堂旌并不恼,反倒笑起来:“怎么又闹小孩子脾气?”
我懒得再和他说,只瞪了一眼就转过脸去。
一旁,北堂清明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皇兄。”
“哦?”北堂旌像是这才想起自己弟弟存在似的,循声看了眼,笑容也变了,像是在脸上挂了层面具似的,虽然看起来笑得亲切,但虚假。
“二皇弟也在?呵呵,这可真巧。”
这俩兄弟一看就是貌合神离的那种,口里客客气气的,可心里在打什么主意,那就难说得很了。
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寒暄,我忽然想起嘉麟华凌云那一大家子来。
以华凌云为首,那么多兄弟姐妹,哪个不是和睦相处亲亲热热的?无论是看起来神神怪怪的康老四,还是特立独行的寿公主,对我来说,都是好哥哥好姐姐,亲切和蔼。
想到这里不由得瞅瞅眼前的北堂旌,再瞅瞅对面的北堂清明,又不禁感慨。
北堂家的兄弟,华家的兄弟,你说这同样都生在帝皇家,怎么做人的差别就这样大呢?
我摸着下巴对眼前的一幕颇感有趣,看看面带微笑的北堂旌,再看看貌似恭敬的北堂清明,这两人四目相对间,不知道多少暗潮涌动电闪雷鸣,“貌合神离”四个字,再恰当不过!
可他们说着说着,话题却不知怎么忽然转到我身上来。
“皇兄,立后一事,您也该听听父皇的意思啊。”北堂清明开口道。
北堂旌只是微笑,慢条斯理地回答:“父皇的意思朕倒是明白,只不过--”
他故意放缓了说话的速度,先是意味深长地向我看了眼,才又对北堂清明道:“娶妻子的是朕而不是父皇,难道朕身为一国之君,连想立谁为后都无法做主?”
北堂旌这话说得颇为歹毒。
看起来语气和缓并无不悦,可话里句句暗指他才是东离做主的人,要做什么不用旁人多嘴,就连父亲都不能。
言外之意连我都听了出来,更何况北堂清明?
只见他脸色一下子变了,可马上又强笑着打了个哈哈:“皇兄开玩笑了。”
北堂旌也是知道点到为止的人,自然顺台阶下:“哈哈哈,说笑而已。”
他大笑几声,开口问道:“刚才二皇弟和九公主说了什么?”
北堂清明当然不可能把刚才想杀我的事情说出来,而且还一脸若无其事:“只是臣弟好奇,想一睹九公主真容,没想到惊了九公主,真是罪过。”
说完,还朝向我微微低头行了一礼,以表歉意。
我倒是问心无愧地接受了。
反正他刚才确实想对我不利,这歉道得不冤。
“哦?”北堂旌还是一副微笑的表情,叫人猜不透他想什么,“那二皇弟现在已经看到了。”
“是的,比传闻中还要国色天香。”
北堂清明拍起马屁来也是毫不脸红。
懒得再听这对兄弟你一句我一句的口不对心,我翻白眼,想走,可北堂旌的手已经不知何时搭在我腰间,看似很随意的,却紧紧地箍住了我,动弹不得。
我不解地微微侧头看着他,他却不为所动,脸上还是那种似是而非的笑容。
倒是北堂清明识趣,见状行了一礼:“臣弟就不打扰皇兄的雅兴了,先行告退。”
“二弟慢走。”
看着北堂清明的身影消失在小径远处,北堂旌才稍微放松了手上的力气,我连忙挣开,看向他的时候,却被他的脸色吓了一大跳。
他双眼眯了起来,看向北堂清明消失的方向,眸中精光湛湛,寒意逼人,表情也不复之前的轻松,变得凝重甚至阴森。
记忆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阴狠冰冷的表情,让人看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不对劲,北堂旌转过身来,那种可怕的样子已经消失了,恢复了以往的表情,关切地问:“还冷?”
“不是。”我摇摇头。
就算觉得冷,那也是因为之前他的表情实在太可怕了,让人从心底觉得恐惧。
北堂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虽然还是凝重的表情,却比之前多了一种叫做温柔的东西,隔了会儿,开口道:“北堂清明刚才有没有做什么?”
想不到他会问这个,我愣了一下,才回答:“没有……”
也许是直觉?我下意识地把北堂清明威胁我的事情隐瞒了起来。
“那他也没有说什么?”北堂旌似乎很在意刚才北堂清明和我见面的事情,又追问。
“说了啊,怎么可能什么都没说?”我将身上的衣物揪紧了一些,略闭了闭眼,开口道,“他说--”
“他说我岂止是祸水,根本就是亡国的妖孽!”
这话一说,北堂旌脸色顿时变了,但随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妖孽?他说你是妖孽?我说你是妖精才对!将我魂儿都勾走了的小妖精!”
他满口调笑的口吻,甚至不顾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居然搂住我就在脸颊上一亲,低声笑道:“我怎么偏偏就栽在你手里了?狠心肠的小妖精!”
我被他这举动气得说不出话来,恼恨地别开头,眼角却看见一棵树背后似乎有个人影一晃,但眨眼间,人影就不见了。
回到栖凤宫,我一张脸依旧绷着。
北堂旌倒是笑嘻嘻的,靠过来自身后将我搂住:“怎么还在不高兴?”
“……”我没回答。
他将我身子扳过来,倒是饶有兴致地来亲我嘴唇。我侧头避开。他只亲到脸颊,倒也不恼,干脆顺势狠狠亲了口,笑道:“我二皇弟若惹恼了你,尽管拿我出气好了。”
说完,还捉住我双手在他胸膛上捶了两下。
我被他怄得哭笑不得,本不想理会他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有事瞒着我?”
北堂旌一怔:“瞒着你?瞒了你什么?”
他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隔了一会儿,北堂旌缴械投降。
“我只是不想你多心。”他道。说完又叹口气,才继续说下去:“父皇一直想让我娶别国的公主为后。”
“因为这样才能给东离带来最大的利益,所以父皇非常反对我和你的事情。”北堂旌淡淡道,“他总是这样,一切以利益为先,不然,当初也不会将刚出生的我送去嘉麟了。”
隐隐听出他语气里有点不满的情绪,我斜眼瞅着他。
可北堂旌又笑起来:“不过现在做主的人是我,父皇再怎么反对,也不会让我改变主意的。”
我没回答。
也许是直觉?我总觉得他们这一家三口,表面上看起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暗地里都像是各自盘算着什么,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各怀鬼胎。
于是我又忍不住怀念起华家那一大家子兄弟姐妹来,至少是真的相亲相爱。
要是有机会,还能再见到康老四、寿公主他们就好了……只是,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了吧……
我不无沮丧地心想。
毕竟我如今孤身一人在东离,举目无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未必能顺利逃出北堂旌的手掌心,更何况这残破的身体?
北堂旌经常叫御医来给我看病,都说是气血大损,已经伤了根本,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起来。北堂旌听了,只是闷不吭声。
我知道他想什么。
那次强暴,无疑是对我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至今还没恢复过来。而且御医来看过之后也说,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若是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狂风暴雨,十有八九会一命呜呼魂归黄泉。
北堂旌自然舍不得我死。
所以这么久了,他倒是没再对我出手,虽然还是每天待在栖凤宫,最大限度也就亲吻而已,不曾再做别的。
毕竟,他赌不起。
天气也越来越冷了,我怕冷,再加上体质偏差的关系,手足冰凉,会下意识地钻到被窝蜷成一团,可时常半夜醒来,总会发现自己被北堂旌搂在胸膛前,用他的身体暖着我,更有甚者,还会将我双足捂在怀里暖着,唯恐凉着。
已经不单单是疼爱,而是宠溺了。
所以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如果我和他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男女,如果我不是嘉麟的九公主而他不是东离的皇帝,如果我和他之间没有那么多可怕的阴谋和布局,如果他带给我的并非只是伤害,如果我没有遇到风云卿……
说不定,我真的会爱上他。
可是……如今一切都太迟了……
全部太迟了……
也许是困了,不知不觉间,眼皮耷拉了下来,只依稀记得北堂旌笑着在我眼皮上亲了亲,戏谑道:“怎么这么快就又睡着了?”然后自己就昏昏沉沉的,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睡得迷迷糊糊的,可突然间,有种诡异的感觉让我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下子惊醒了,翻身起来,却见整个寝殿内空荡荡的,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棂缝隙映在地面上,把光滑的地板也给染上了一层昏黄的颜色。北堂旌已经离开了,远处,一个宫女垂手安静地候着。
奇怪,怎么会突然有那种古怪的感觉呢?
我困惑地抓抓头,扬声叫人。
那宫女过来了,我突然发现,她不是那两个经常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的宫女,是张陌生的面孔,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就是普普通通的相貌,丢一堆人里很快就被湮没的那种。
见我狐疑地看着她,那宫女一笑,道:“奴婢名叫海兰。”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们呢?”我问道。
“皇上担心两位姐姐人手不够,所以特地多选派了几位宫女伺候九公主。”她恭恭敬敬地回答。
“这样啊。”我就说北堂旌平时命人把栖凤宫看管得水泄不通,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个陌生人。
“请让奴婢伺候九公主更衣。”海兰又恭敬地道。
海兰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可我心里的疑惑还是没有完全打消,而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海兰……”我一边让她给我更衣,一边慢吞吞地开口,“……你……叫我九公主?”
难怪我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这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