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的那个时候,我还住在外婆家,对程淮就只是暗恋。
程淮画画,画室里,程淮隔着画架坐在大卫半身石膏像前面,全神贯注。褶皱的牛仔裤,深蓝格子衬衣,挽起的一只袖子。一双骨节突出的手,沾满着颜料的油画笔。
石膏像,圆锥体,椎体,球体。
程淮坐在其中,静默的。
我被物理题折磨,对程淮说,你都不用做物理,多爽。
程淮说,你见过哪个画画的物理还学得特别好的?就不是一个大脑反射区,我学画学了十年,有的时候觉得其实也挺枯燥。
程淮已经考了第二年,随手捞起一支笔,在画纸上勾出一个地图,一笔一笔用颜料涂满。“这次再考不上,”他说,我想我得疯。我说程淮你干吗非盯着四川美院不放呢。程淮停了停,说,就只是不甘心。
“有的时候也想当时要是走了会怎么样”他看我一眼,放下笔,站起来,“不过没有那么些如果你说对不?”程淮双手交叉着向上伸了伸,在阳台上站定。他随意地抻着栏杆,身子就自然的向前倾斜过去。风夹杂着雨丝吹过他的头发,淡然安定的目光跟随落下的雨游走开,缓缓向上,最后凝视到天空。
一瞬间,我觉得屋子里潮湿的空气都流动起来了,都变成了紫色的线条。那些看不见的线仿佛扩散的水波纹一般,从房子中央向周围泛散开来。湮没了一切嘈杂,而天地之间,只有平静的淡淡眼光,折射出随意舒缓的态度。
我好像坐在时间和空间的交界点上,一瞬间,就看见了光。
我说程淮……程淮转过头,“珊珊,你觉得雨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我站在他旁边,看着阳台外沿街两侧向远处延伸开去的树,看那些消失在曲折的巷子深处的猫,觉得此时此刻就好像是一部电影,《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画家看着窗外的天空问葛丽叶,云是什么颜色?
葛丽叶回答:白色。不,是黄色,灰色,还有……金色。
从军训起,再到后来的每天下课,我跑去食堂打饭,再跑向画室。住在我心里的那个抑郁的女孩子忽然间不见了,镜子里是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失去父母庇佑的压抑好像都变得不再重要,我只要有程淮就好,我只要有这个叫做程淮的男人,从那年的秋天到了翻过年的夏天。
夕阳光仿佛是气体一般从学校树林那边飘散过来,路过粗细不同的树桩,路过弯曲的树杈,绿色和黄色混杂的叶子,覆盖了这个世界。临街上所有人仿佛都是在为了而程淮庆祝。他们好像都有着一样的面孔,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旧楼睡在暮气沉沉的黄昏里,夕阳赋予它金色的毛皮。它的模样莫名地让我想起了安静时候的七月。彼时彼刻,我忘记了我自己,我好像是那个穿着红舞鞋的女孩子,只为了程淮高昂的情绪旋转。
跳跃舞蹈,我看见挂在对面民房房檐外上的灯笼,天空是紫色的霞,天边折叠着一层又一层的云。或许,对任何一个人或物太过于依赖,那个深爱的意象都会渐渐变成蚀骨毒药,一旦离开,强大的失落和惯性就会拉着你跌入万劫不复。我转过身,镜中的自己,是一张不断流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