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月被王学军拉到了天井里。
夜色如同一潭黑汪汪的水倾注下来,一弯亮亮的柳叶般的新月悬在天边,玻璃碴子一样的星星,密集在一起,但却都不敢说话,汪着千万双晶莹的眼睛望着他们。
璧月被他的手攒握得有了汗,她有些害羞的抽出手,睁着一双比星星还要明亮的眼睛问他,“你说怎么了,我们走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学军的眼睛有些痴,痴痴地望着那双令他怦然心动的眼睛,说,“怎么说呢,真是一言难尽!——也是我们的失败!”
“失败?什么失败?哪来的失败?你不是一直充满信心的吗?”璧月问。
“我是充满信心,我现在也是充满信心!我们充满信心但不意味着我们就能够成功!我们现在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一是资金;二是人员;三是知青队伍人心涣散;四是我们的工作方式不对头!我的头都大了,我不知从哪里插手了!刚才,我本想和徐毅说说呢,没想到那小子竟做出如此下流如此不堪之事!这话,我还怎么说?我想来想去,只有与你商量了!”
“你说的再仔细一点!什么资金,资金不是解决了吗?你的汇款呢,当初可都在我们的账上呢;还有人员,不是有乡镇干部小吴不是有知青有梁村村民吗;你说的知青队伍人心涣散,——可能吗?我们这不是好好的都呆在这里吗?你我有什么变化吗?你说的工作方式不对头,这工作方式不是你独创的吗,你对你自己充满信心,大家也都对你充满信心,而且你的工作效率也是经过事实证明的,怎么突然我们的工作方式不对头了呢?再有,我郑重地一字一句地告诉你,你冤枉了徐毅!你就对你三年的同学徐毅就是这样了解的吗?他是一个做亏心事的人吗?他这样做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的,他这样做或许是因为梁云儿是一个残疾人,他这样做可能有他自己的理由。——事实上,他没有做什么,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不知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我要明确告诉你的是,我们的资金没有了,不是侵吞,不是挪用,而是被偷了!你知道,没有钱什么也做不了!又正值镇里来检查,我们所申请的钢铁厂,丝毫未见开工,镇里的驻守干部小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那我更说不清楚!我说咱们没钱,人家信吗?明明是有钱落在账上的,就算那钱是我母亲寄给我的,但充公了就成了公家的了,我没有说话的权利了!钱没有我怎么说?我还不能说被偷!因为梁村的政治斗争也远不是你我所想像的那么简单!你和徐毅又没有在,我不知如何去做了!出了事以后,肖华就吆喝着回雁城去!他还动员杨莲慧和他一起走,并且口口声声说如果我不放他走,他就托雁城的关系搞臭我,让我永远也休想离开这个地方!到最后挖沟渠和收获地里的粮食,都进行不下去了,群众们把铁锨扔掷在河边,再也不听从我的指挥,他们奔跑进田里,偷得偷,掠得掠……,到头来,他们还是因为分粮不均而打得头破血流,还是因为口角不净而大打出手……,局面是乱了的!我是无法收场了——”
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目光有些软弱,他的头低下去,低下去。他的双腿并拢,蹲下来,他伸出右手扶住冰冷的地面,祈求让他自己寻求一个坚强的支点。璧月想,看来这困难是实实在在的,看来这困难目前还真的不容易克服,但他们就这么离开吗?况且她刚刚从几千里地的雁城来到这里,她就这样离去吗?世界上的哪个地方还能赶上这个地方温暖呢?
寒风吹着他们的黑发,冷冷地扫着他们的脸,月亮的淡影从落尽叶子的寒冷枝条里投射下来,星星们诡秘地眨着眼睛,玻璃碴子一样刺人的光芒,在遥远的夜空里变成千万只刺透心脏的利剑。她迎着这利剑看去,她不相信这利剑能够将他们杀死,她相信他们的力量是不可战胜,她相信。
豆瓣一样绽开的灯花,终于要暗淡下去了,屋里的光线想要变黑,鲁秀芹和杨莲慧领着满脸兴奋的云儿走出来。云儿走到天井里,看了看天井里的璧月和王学军,她倚着墙根,停下了脚步。——她在等待一个人!她在等谁呢?她想喊,她却喊不出声,她踮着脚尖向屋里瞭望,灯花已经熄灭了,黑漆漆的窗口如同被挖空眼睛的瞎子一样,空洞洞地张望着天井,张望着夜空。
——徐毅走出来。他看看已经走远了的鲁秀芹和杨莲慧,又看看那个突然不动了的俏影子,他快速地追上那团影子,直到他的手拉住了那个俏影子,他才说,“云儿,我对不起你!”
这回就连璧月都惊得张大了嘴巴,她捂着嘴巴不敢出声,她不相信她自己的耳朵了,他说的是,确切地说的是,云儿我对不起你。是的,就是这句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她不敢猜,可此刻她还必须去猜。
“璧月,你可都听清楚了吧,不是我们冤枉徐毅,是这小子真的不行!你还,你竟然还对他念念不忘!你还看到人家留下来你也留下来,你是多么多么傻啊,你知道你自己的傻吗?你真让我伤心啊!”
“你不要再说了——”璧月捂着耳朵愤怒地喊。“我还要告诉你,就是你们都走了,我也还要留在这里!你听清楚了吗?我才不会像你,刚刚开始就要打退堂鼓,你算什么男子汉!你说你算什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对徐毅死心,你是想让我爱上你。但你问问自己,你有这样的资格吗?你有什么理由说我傻,我就愿意傻,怎么了?……”
他说你干嘛这么大声,还不嫌丢人。他们正在迟疑,却见一个老人双手向外推开两扇房门,推门的声音很大,震乱了枝上栖落的寒鸟。
老人从房间里走出来,锁了门,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故意干咳了两声,只见他一闪身,进了云儿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