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快的让人抓不住,转眼就到了8月份。
徐曼莉的前期治疗已经完毕,但仍然不能进行手术,原因是出在她的血型上,她的血型是非常罕见的AB2型血,这种血型,目前在我们国家存在的几率是万分之一。我们检查了黎婷婷的血型,婷婷的血型是常见的B型;我们又翻查了黎平学校教职工体检的档案,发现黎平也是B型血。我们又问了徐曼莉可有兄弟姐妹?她摇摇头,半是冷笑半是自怜地说,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可能连父母都不是亲生的!说着,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封信。
我和王红共同打开了那浅黄色的牛皮纸信封,一页带着淡蓝墨水的清芬气息的纸,就躺在我们的手上,静卧于我们的眼底。王红轻轻念出了声音,她充满磁性的清脆的嗓音,在那个到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回荡。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刚好打在王红的脸上,使她的脸红润得像一只熟透的苹果,她用手指撩撩额前的鬓发,白皙的脸庞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散散淡淡的一笑,说,原来是这样!
是啊,原来是这样!病重的母亲等待着女儿的回归,年老的父亲奋力向她伸着手指,期望牵着她的手儿回家!回家,回家,是多么遥远而又多么迫切的事情啊!
徐曼莉胳膊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绷带也已经拆下。她穿着半袖的白衬衣,胳膊晃动,淡褐色的疤痕也跟着晃动。婷婷要去上学了,徐曼莉正在帮她往肩膀上背书包,看得出小女孩挺高兴的,一边兴奋地朝母亲展露笑容,一边掰着手指向母亲诉说她在班里有几个好朋友。小女孩要求母亲再次俯下身子,说有一个的秘密必须要告诉她。她俯下身子,和小女孩的身体靠在一起,透过玻璃的阳光就在这时有了一个短暂的颤栗,流泻在阳光里的尘土,猛地欢喜雀跃,小女孩粉红如花瓣的嘴唇,攀上了母亲的脸庞,“啪”地一声,——她吻了她的母亲!
徐曼莉抬起惊诧与惊喜的脸,脸儿红彤彤的,眼睛潮朦朦的,女儿早已蹦跳着离开病房了,她仍然站在那里,双眼望着天花板回味着这个充满纪念意义的瞬间。我和王红的谈话,她一点儿都没有听见,她听见的只有小女孩渐走渐远的脚步,她听见的只有小女孩怀着稚嫩的热爱,挣脱她的怀抱走向远方的脚步。其实,我们想说的是,你也曾经是一个小女孩,那欢悦的背影你忘了吗?
医院财务室向我们通报了徐曼莉治疗的全部费用,一共是两万八千六百九十四元。王红惊诧地喊,“怎么花了这么多,还没有动手术呢?”
廖医生把烟卷儿潇洒的一扔,烟是带金色过滤嘴儿的,那支烟在空中划开一道白亮的弧线,廖医生旋转着身子,抬头张开嘴巴,金色过滤嘴的一端,稳稳地就落在他的嘴边,他右手敏捷地拧亮打火机,一团儿红色的火焰,腾地一跳,红亮亮的烟星儿就亮亮地旋出一阵刺眼的辣味了!
他说,“丫头片子,这你就不懂了吧!进了医院的门,就得听医生和护士的,医生都是为了病人考虑,是不会让病人多花一分钱的。况且,徐曼莉这情况,你们都还兴致勃勃的捐款,把个要死的人当活人医!医院怎么可能白赚她的治疗费啊!小丫头片子,不要混淆事实,混淆事实是很可怕的!”
王红扭头看他,廖医生也斜着眼看她,翻翻着眼白,抹搭着厚眼皮,王红猛地跺脚高喊,“廖医生吸烟了,大家都看见了,大家都来抓这个吸烟贼,罚他一千元啊!”
财务室的工作人员被她这么一嗓子高喊,都像被镇住了似的仰起头看廖医生,外面两个医生和几个护士,也都向这边探头探脑,只一会儿,大家就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大笑。财务室的工作人员笑得眼镜掉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唉吆唉吆地喊疼。那两个医生听清喊声后,马上把听诊器藏进了白大褂里,箭步走向了各自的治疗室。几个护士可不得了,她们吵吵叭哗地就围在了财务室门口,嚷着一定要看看廖医生吸烟的帅劲儿和王红的傻样儿!
年轻的肺病主治医师,拿着一摞盖了章的药单儿走向财务室,不巧却撞见了廖医生和王红的这一幕。他把单据攒在左手心里,右手猛地拉起王红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地就走出了病房大楼。他并没有问王红和廖医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在王红的神态上,他不难断定,——她是受了羞辱。
医院就是一个小社会,小社会里有大学问。哀之哀,也只为孱弱病体,乐之乐,也只为生存空间。在这个由医生护士病人和家属所组成的群体之中,是非曲直难论辩,欺诈仁爱不可分!王红还只是不懂,年轻的肺病主治医师也不懂,但庆幸的是,他们已经看到了在冠冕堂皇的表面之下所掩藏的玄机。
肺病主治医师推推他的金边眼镜说,“王红,我们现在所讨论的问题,不是这个!一件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你知道吗,我都愁死了!愁死了!”
“什么事?”
他拿眼四周逡巡,凑近她的耳朵说,“太平间里的那个昨天刚刚死去的肺癌病人不见了!不见了!就是变了鬼,我也应该见到她啊,但尸体就是不见了!这年月,谁还去偷一个肺癌患者的尸体,那尸体有什么用呢!即使作医学标本,也因为癌细胞的恶化而不能够啊!这死者死的时候,家属都没在,我和几个护士看着她死的!她死后,我们叫六楼的男护工把她弄到了太平间,我和几个护士是看着护工把她放进去的!怎么只过了一夜,今天早晨,我们却不见了她的尸体呢!……”
肺病主治医师说到最后,竟语无伦次了,一个劲儿的点头摇头,摇头点头,仿佛他的头就是被鬼这么拨弄着。王红听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事实上,王红是一个耽于幻想而胆小的女孩子,她还不适合去听这个不是故事的事实。她“啊”了一声,双手抱头,大晴白日地就滚到了肺病主治医师的怀里!
“哇塞——”小护士们在阳光里轻盈地蹦跳起来,她们又有了新的谈资。——王红是扛着扫把糊上了肺病主治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