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拍大老张的肩膀,让他安静的坐在凳子上,他痴痴的望着我,又一次说,“我梦到你和徐曼莉了,你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烂漫的霞云围绕着你们,姹紫嫣红的像春天一样,但你们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我喊,你也喊,大家都喊,喊得云飞了,魂儿都不见了……”
“你太紧张了,好好休息吧,告诉你,徐曼莉现在很好!”
“她现在不好,你骗我,你骗我!”大老张从凳子上跳起来,两手急咧咧地摆扯着。
门外挤进了刘湘绣,她吵吵叭哗的说,“那女人明明是不行了,我也知道她不行了!我们去看过她哩,她是我女儿,是我女儿!你不能这么干,吴医生!”说着,她上前揪住我的衣领,像老鹰拎小鸡儿一样,把我提起来。
“你个老不死的刘湘绣,即使吴医生错了,你也不能这么干啊,你大爷我不砸烂你,放下她,放下她!”大老张说。
四个护工用身子一起撞开我办公室的门,咣啷一声,混乱而重叠的身影涌了进来,他们拿着警棍,四条黑森森的警棍,散发黑黑的邪恶朝大老张逼视过来。大老张嘴里哼哼着,头发一根根直竖着,嘴角的涎液淌下来。
刘湘绣放下了我,但是剧烈的头疼,突然让我的额头爆炸了一般,轰轰的炸飞了魂魄,我对他们说,“我真累了,什么也不想说!”
“吴医生,你一定要说,我们有权知道她的事情,再说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护工们齐声说。
大老张擦干了嘴角的涎液,刘湘绣也倚着墙角坐下了,护工们都望着我,我开口说,“徐曼莉是肺癌,目前必须做手术,但她又没钱,现在我捐了两万……”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们的亢奋也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大老张和刘湘绣,以及许多的精神病人都靠亲属的金钱支持,而得以治疗的,他们根本没有钱;护工们也是上有老下有下,而且他们都是临时工,有农村的爹娘和老婆孩子,日子过得入不敷出鸡飞狗跳的。
我推开办公室的窗子,一阵风儿从窗外跃进来,吹翻了桌子上几页病人记录表,白纸黑字打在大老张的脸上,大老张突然又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双手捂着脸,踉踉跄跄的奔向自己的房间;而刘湘绣则和我站在了一起,她把一头白发偎在我胸前,我抚摸着她那头白发,细看她满脸的皱纹,她嘴角一颤,眼圈儿一红,两串泪珠就凉凉的落在了我的手臂上,我伸手擦掉了她的泪,她猫一样呻吟就闭上了眼睛;护工们还愣愣的站着,我挥了一下手说,你们走吧,走吧,吃饭去吧。
但刘湘绣走了,护工们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们当即攒了500元钱,交给我。我执意不肯收,我说,“医院里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这是一个迎接生命和送走生命的地方,每天都有很多生的灵魂离开我们,我知道,你们过得也很艰难,所以,我劝你们这钱不要捐了,还是拿给你们的孩子交学费吧!”
他们都摸了摸那钱,但谁都不拿回去,我硬塞到一个护工的上衣口袋里,他看看同伴,马上又把钱拿了出来。我反复做了好几次,每一次都被他们拿出来,我知道,我在这样做下去根本没有意义,我对他们说,“今天中午,大家都要好好吃饭休息,下午6点,我要带着大家一起去病房后面跑操!”
6点钟,我准时带着20多个人从六楼下到五楼,正赶上王红背着一个大布兜儿下班。她看到我带了这么多人下来,认定我对于精神病人的治疗,有她所不知道的新内容。她尾随着我,但她怕我发现了她!因为在我们分手时,我对她说过,不要过度关注精神病人,你要把徐曼莉看好,一定要看好她,一定要特别注意探视她的人,一定要告诉我!
病人们在病房后面排成了三队,一队8人,队头分别按一个男护工,护工们领着队友们随着我的口号立正稍息齐步走。精神病人出病房大楼,医院都有明确规定的,医生坚决不能发生走失和打群架的现象。我为了杜绝此类事情的发生,当然也照顾病人们的情绪,我一般一个月才带他们下来一次。但如今才时隔半月,我就带他们下来两次!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昂,他们的眼睛乍接触这么明亮的天光,都眯缝了起来,大家的嘴角儿都是笑的,挑挑漾起的笑意密匝匝的就跌在了心里!
我吹着口哨,迈着步子,喊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我带着大家在病房楼下面的花园小径上奔跑,汗水湿了我的衬衫,西下的阳光打着我的脸,我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这使我看起来非常高大非常威猛!比我还要威猛的是那些男护工,他们一个个虎背熊腰,魁伟高大,他们的影子虎一样的和病人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身子挨着身子,胳膊碰着大腿,影子们哈哈大笑,在温煦的阳光里爆出朵朵美丽的花儿。
大老张终于抑制不住他的兴奋,他一定要停下来唱一曲早年的山歌,并且说,那山歌是站在山坡上喊出来,专门喊情人的!刘湘绣蠢蠢欲动,说哪敢情好,我给你伴舞,我给你当情人!两个人就在那儿一唱一和的也舞也唱,我留下一个护工看着他们。并继续带领着病人们奔跑。
但这歌声却引来了黎婷婷的欢叫,她朝王红隐藏的身影大喊,“王红阿姨,你自己看这么好的景致,也不喊我!你不喊我,我现在就去找你,你等我!”
王红冲婷婷皱皱眉,我停下脚步,朝王红望去。一阵小女孩的笑声从五楼的窗户里传出来,死亡和疾病的阴影突然就被这笑声淹没了。
王红牵着小女孩的手,向我们奔来,天空变得好高好大,而我们的生命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