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军倚着自己的母亲,这老女人的声音刚落,就有一个比风还要快的影子,从门帘后面闪出来,这影子一出来,就拦住了这老女人面前的道路,扑通一声,只见这影子跪在地上,缩成了一团,泣声说到,“阿姨,我求你了,请你将我带走吧。假如你们已经在雁城为尹璧月的工作争取了一个名额,那请你把这个名额让给我吧!说真的,我再要在这里呆上一个月,我非死在这个鬼地方不可了!好兄弟,王学军,请你代我向你家阿姨和叔叔求求情吧!王学军你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啊……”
尹璧月惊呼起来,“可你知道吗,鲁秀芹怀孕了啊!——”
她的声音很大,让王学军也弹跳起来,说,“陈维林,你给我滚起来!告诉你,尹璧月不离开,我也不离开,我说过我要离开吗?谁他妈的走,我也不走!我要和大家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那老女人怎么能够听得下儿子的这些话呢!她朝着自己儿子的脸,手掌左右一挥,就是四五个耳光,她恨恨地说,“你老娘还从没有说过死呢!你这个不孝的儿子却说起了死!你这个天杀的啊,真不孝啊!我这是什么命啊!今天你王学军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我索性就给你挑开吧,——这次来,我们是一定要带走你的,你要是不走,我今后就和你断绝母子关系!我们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假如你死了,我们就是抬着你的尸体,也要把你抬到雁城里去的!”
尹璧月哭着抱住了王学军的腿,她望着他,说,“你对我是有恩的,假如那夜没有你温暖我,我不知我还能不能站在这里!但是你要答应我,但如果你还爱我的话,就请你回到雁城里去!我不知我以后我会怎么样,我对自己没有抱很积极的想法,——说不定,我也会像杨莲慧一样死在梁村的,——我不能耽误你,我也不能爱你!但我希望你自己珍视自己!答应我,你走吧,你跟着阿姨走吧!”
投在尹璧月身上的老女人的目光,开始有了温暖的底色了,她原先认为,这妓女的女儿,会像那个死去的老妓女一样,只重钱财不重情义的!没想到这眼前的尹璧月,却是新时期长起来的孩子,心灵里有一种叫做坚强的东西,她的心中禁不住疼了一下,又一下,她伸出了颤抖的手,将手指抚在了尹璧月的肩上,说,“孩子,你帮我劝劝他吧!你是一个识大体懂规矩的好孩子,我发现我的儿子很听你的话,但听你的口气,你们真是没有缘分的,如今,我也为这个而伤心了!好孩子,你帮我劝劝他!等我们回去之后,就把你们这几个孩子都带离这个梁村的!”
尹璧月说,“谢谢阿姨的好意,我在雁城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即使我回去了,我也没有依靠的!如今,我来到了这梁村,这梁云儿又是那么样死的,——我的心一直处在愧疚之中!我只有留在这里给人家当女儿,我才能摆脱这种愧疚感的,——我是终生不会离开这里的!还请你们理解!也请我的同学王学军理解!王学军啊,我想你应该有更加灿烂的人生,你走吧,回到你的父母身边去吧!——这也是我此刻的愿望!”
“阿姨——,请带走我啊,我要和王学军大哥一起离开!我就是跟着你们去雁城里流浪,我也不能再呆在这个地方了!尹璧月,请你代我向鲁秀芹说明我的离去,并告诉她,如果她想打掉孩子的话,让她赶紧去打!如果不想打掉孩子的话,——我是不能在这里等她的!我要走得,我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而留下来的!时间就是生命啊,只有我活着,我才能看到未来啊,只有我活着,我才会有希望啊!我不能再等了!请你们带走我!”
一束鄙夷的目光,从老女人的眼里射出来,她说了一句,“只要你能够跟得上我们的脚步,那你就跟我们走吧。”
王学军和他的父母就动身了,他们一行人坐在驴车上,嘚嘚嘚地行走在山路上,而那个陈维林则一直奔跑着跟在后面,他一直跟到了梁惠镇,一直跟到了火车站,一直跟到了雁城市……
值得在此说明的是,这陈维林虽然来到了雁城,但他并不是按照当时的知青政策回城的,所以,他一直没有找到工作,靠着去工厂打零工,去建筑工地出大力而生活,当他日渐苍老的时候,他又以修理自行车来维持糊口。在雁城,他又结了婚,当然妻子不是鲁秀芹,是一个粗俗的工人家庭之女,两人育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三张嘴共同来啃噬这个看起来未老先衰的男子!这就是那个男子的命运。
天一亮,尹璧月将陈维林离开梁村的消息告诉了鲁秀芹,儒弱的鲁秀芹除了哭泣没有什么办法,她倒是真的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但是文革之中,那梁惠镇卫生院早就处于瘫痪状态了,不要说打胎了,就是平常的外部皮肤的包扎,都没有人肯干!这实在是一个不幸的时期啊,她让鲁秀芹不得不留下来,不得不将孩子生下来。
在1975年2月至1975年8月之间,有过一次知青回城之潮,很多的知青们都回到了各自的故乡,但徐毅、尹璧月、鲁秀芹却留了下来。鲁秀芹日夜以泪洗面,她痛恨自己这么不变方向的结婚,她痛恨自己肚里的孩子,她认为就是这个不该到来的孩子,毁了她,毁了她……
1975年8月的一天,这一天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尹璧月和徐毅都去了学校,梁万贞也去了田里,鲁秀芹感觉腹内一阵垂死的疼痛,她在床上翻滚着,翻滚着,最后在她再也翻滚不动的时候,她听到了几声婴儿的哭声!——她低头一看,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婴啊,——她又怎么舍得离她而去呢!
但她对陈维林的彻骨思念,但她对父母的彻骨思念,让她终于战胜了这些,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她一直往外走,走到桃花溪上,她就再也走不动了。直到那溪水之上,漂浮起了她的花衣裳,人们才知道,她已经淹死在这溪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