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土龙山的大佬
六月天,总是那般好。
依兰城里的人们,也总是一脸的好天气,温暖、闲适。
相比之下,日本人的脸色却很急躁。急躁几乎是他们最显著的特点,因为这大好的土地是别人家的,习惯了掠夺的民族生活在别人家的土地上,自然而然就会表现得焦躁,杂居再久,脸上也变不了气候。
田间大叔井振清,一早就催促车老板子杨铁发套起马车,奔向依兰城。百里之遥,好马配上轻车,一上午的功夫也就到了。
大叔虽是田间汉子,精神气度却非比寻常,进城前换一身长及膝下的棕色马褂,蹬一双镇子上新买的薄底黑布鞋,胸膛一挺,豪情万丈。一声吆喝声中,民间商会会长、土龙山大佬井振清粉墨登场——
井振清的吆喝声却让车老板子心惊胆寒。虽然马和车都是东家的,可跟马儿快乐相处的毕竟是自己,眼见井振清站在车上扬鞭催马,一副横扫千军的架势,马受不了,铁发更受不了。
总算进了城,井振清也累了,将鞭子甩给杨铁发,大大方方地端坐下来,摸出烟袋点上,一脸喜气洋洋地欣赏起了城里的风光。
路边,有日本人见了如此风光的大佬进城,便自觉地靠在一旁,弯腰行李。井振清却理也不理。
杨铁发倒是嘿嘿一乐,于车上点点头,算是回礼,随后说:“东家,你看人家日本子多客气!”
不料,井振清端着烟袋,张口便是一句地道的家乡骂:“客气他妈蛋!没完没了地跟咱们干?海上打完了地上打,南头整完了来北面整?点头哈腰算个*****毛!”
刚说完,前方又几个浪人趿拉着木屐走来,非但没行李,甚至恶眼看来,冷哼一声。
杨铁发又懵了:“哎东家,你说这啥玩意儿,都是日本人,咋还俩操性呢?”
井振清:“所以说这帮玩意儿就得削!”铁发听了,赶紧配合,“对,往死里削!可咱国家整不过是咋滴,我咋瞅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了呢?”
井振清:“都哈埠那边儿蹦哒过来的呗。”
毕竟是商会会长,骂归骂,井振清回头又琢磨起浪人的木屐来:“哎铁发,现在布鞋挺便宜地,他们咋都穿着趿拉板子出来咔哒啊?”
杨铁发:“谁说不是,天一下雨,准得陷泥里。”
井振清:“那倒不至于吧?”
杨铁发:“咋不至于呢?连个鞋帮子都没有,陷进去就拔不出来!”
井振清:“他不会换鞋啊?咋你这么笨呢?”
杨铁发本想说“我是说没换鞋的时候”,却没说出来,东家不怕他贫嘴,他更懂得适可而止,最后一句必须让东家占便宜,他才有大酱骨头啃。
二人刚到四海旅店前,就见王向泉和井凤含手挽手出来,彼此对望间,只把眼儿往对方心窝里瞧,一个笑吟吟,一个美滋滋,也不好好走路,腿上一摇三晃,悠悠当当的直打绊儿。井振清再瞄一眼旅店,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沉:“睡醒啦?”
井振清向来底气十足,底气足嗓门就大,再带点儿情绪,这一句无论怎么呐喊都不可能有震撼力的三个字从他嘴里吆喝出来,就显得特别吓人。
王向泉和井凤含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相挽的手也触电般地分离开来。即便坚硬如钢的王向泉也感到了阵阵疲软,垂手一旁乖乖地叫了声“二大伯!”
原来,昨晚二人一夜折腾,入睡后吐纳着彼此的气息,睡得倒也香甜,自然不愿早起,一觉到正午,正想出来找点儿好伙食,再回来等马车,却不想杨铁发来得这么早,还带来了井振清。
凤含一惊之后,赶紧解释:“啊、爸!噢、那个向泉下火车的时候行李箱被抢了,刚好回乡证在里面,到旅店开不了房,就用了我的教师证。然后我俩吃了顿饭,我就回学校了。今天一早跟教务主任请完假,刚刚过来,寻思去城门迎迎你们,你们就……”
井振清:“我就问一句,你说这老多干啥?”又看看一旁显得老实巴交的向泉,“你奉天讲武堂的军人,打不过贼?”
王向泉:“是……是被偷去了,不是抢去的。”
井振清又看看四海旅店:“咋回事呀,现在睡觉还要证?”
二人略略语塞,杨铁发见了,近前嘿嘿一笑:“横是呗,店越大,规矩越多。东家要看不过眼,咱们商会也进城开家店,人家要证,咱们偏不要。咱随便睡,嘿嘿,随便睡!”
井振清嗯了一声,感觉挺可行。凤含见危机既要解除,恐慌未消里,又带上点儿怨气,就问:“爸,不说杨大叔自己来吗?你咋也跟过来啦,这一路颠簸,你也不难受?”
井振清随即哈哈一笑:“天儿好啊,我顺便出来耍两鞭子!”
杨铁发心想——扯啥?越老越犯贱,想自家闺女还不好意思说?突然发现凤含的鼻尖上有汗渗出,忙悄悄示意。凤含赶紧一捋头发,自然而然地擦了下去。
凤含一撒谎鼻尖就冒汗,却打小就爱撒谎。偏偏瞒了井振清这么多年,当然也离不开杨大叔一次次和稀泥。
人都说清茶井二爷眼里不揉沙子,啥都看得穿、啥都悟得透。那是因为从来没人敢骗他。久之习惯后,也就不咋会分辨了。所以几句问话过后,井振清的疑虑就没了,看看两手空空的王向泉,提醒:“哎,你那么大个城市里回来的,也不给你爹带点儿啥,好看吗?”
王向泉愁得直挠脖子:“走得急,本来就没买啥,还被、被……”
凤含赶紧说:“噢、向泉给你带了两瓶洋酒,结果也被抢了。”
王向泉又小声补充一句:“钱、钱也被偷了。”
井振清瞪去一眼:“合着你被贼给整光啦?”
凤含:“不是,是他把啥都往箱子里塞!”真真假假又训斥起来,“你说你,啊——告诉你多少次了,钱包、证件要和箱子分开,这下好,那么新的牛皮箱子,还是我送你的呢,被你弄丢了……”
井振清见女儿发火,赶紧表示:“不就一箱子嘛,你叽哩呱啦跟个日本子似的干啥?走,带你们先去街上逛一圈,我看看这城里又有啥新鲜玩意,向泉也给你爹弄点儿带回去。”
王向泉更尴尬地看凤含,凤含噢了很长一个音节,一脸为难地说:“爸,刚说钱包丢了,哪儿还有钱买东西啊?”又带几分别样的意味:“再说、再说你也知道……王大伯从不给向泉哥零花钱,就算钱包不丢,恐怕也剩不下一瓶洋酒钱吧?”
王向泉赶紧点头,带着一脸讪讪和不平之色,表示就是这么回事。
井振清恍然,撇撇嘴:“这个王老扣儿,我还寻思让你给他壮壮脸。哼,他自己都不上心,那我还操什么心呐?”又一琢磨,“哎,你剩不到一瓶酒钱,咋丢了两瓶呢?”
王向泉好生尴尬,不知咋说。井凤含马上摆一副连嗔带怨的娇模样,挡在向泉面前:“哎呀爸,哪有你这样刨根问底啊?就不行人家向泉在学校表现好,学堂奖励的,或是哪个同学朋友送的?我都没问,你犯什么合计啊?”又暗中对向泉一挤眼,挺自豪地:“对了,告诉我爸,酒是怎么得到的?”
向泉噢了一个更长的章节:“其实是这样的,学堂举行春季大比武,我得了第三,教官奖励的。”再做个遗憾、惭愧的模样:“第一奖励的是自行车呢!”
井振清嘿了一声,一拳捣下向泉肩膀:“行呀你小子,第三也很厉害了。就拿这第三送你爹,下完馆子——回家!”
凤含终于松了口气,可别再逛城了。土龙山人都知道,二爷逛城最能惹祸,因为他看不惯的实在太多。这么多年,二爷嗓门一点儿没减,脾气更好像越来越坏了。
“地上林粮,地下黑黄”,是这片黑土地上最真实的描述。其中,土龙山区更是占足了林和粮。马车离开依兰县城,不出数里,便钻进了漫无边际的青纱林海中。
一顿酱骨头啃得杨铁发满嘴流油,撑得难受,为泄掉劲头儿,便站在马车上不停地甩鞭子。井振清更是心情大悦,扯起嗓子即兴念唱、随时变调:“打春的喜鹊叫喳喳,房檐的燕子衔春泥,铁发扬鞭声声响,惊起一片大家雀儿……要说这家雀儿,最叫人不得意,不光是长得灰不溜秋贼眼巴嚓赖赖哒哒,它最爱吃种子芽、哎哎哎哟!”
杨铁发满面春风挥舞着鞭子,陪着瞎吆喝:“打眼就不是好鸟啊!哎嗨哎嗨呀——”井振清继续:“倒是那咱家里,凤栖龙盘!大小子生龙活虎、叫龙潭啊!老闺女如竹似兰、叫凤含——”唱到此处,井振清停顿了半天,一时找不出词来,也憋得难受。凤含忽然带着点儿为向泉争取地位的意味冷不丁唱出一句:“还有那一汪泉啊、还有那一汪泉——哎哎哎哎哟!”
井振清直捂耳朵:“你较啥劲儿,这嗓门,贼啦啦地!”
马车穿过林子,奔驰在无限辽阔的平原上,四野草肥水美,一路春光,到处鸟语花香,任谁都想把家乡唱上一唱。
王向泉暗地里拉着凤含的手,双双把情歌一直唱到了心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