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
大半年的思念,雪化了、草发芽了、清茶村园子里的水萝卜都能吃了。王向泉和井凤含走在古城的黄昏里,无比饥渴。向泉心中却持续着遗憾。一路军车,大兵没给二位丝毫的缠绵机会,向泉一直坐在车箱里的行李箱上,拄着下巴看着后车窗内凤含和大兵说笑,迎着那时不时的回眸一顾,好多种滋味在心头上瞎搅和。没错,这是自己的地盘,可到底是别人家的军车啊!
眼看拐过弯,就是四海旅店了,在吃大酱骨头之前,他必须做点儿小动作,不然饥渴的感觉总像差了一股劲儿,好像只为吃喝似的。于是趁近前行人稀少,扳过凤含的肩头,含情脉脉地放下了行李箱。凤含也不似先前那般模样,微微偏去身子望着行李箱,涌起一脸血色大浪潮。浪潮骤然间又狂泻而去,凤含大叫:“啊——小偷!”同时一道身影,拎起牛皮箱便跑。
王向泉反应倒快,尚未回头,便向侧后方抓去。不料又一身影恰好路过,隔在二人中间,王向泉一把抓空,向来人往旁边一扒拉,几步窜出。偏偏又与一棕脸汉子向住,二人左右晃动两下身形,冲撞在一起。
王向泉一急,伸手去扳对方肩头,不料对方出手更快,反手扣住王向泉手腕,随即响起一声浓重且尖锐的山东腔:“你这厮好没道理,咋说动手就动手哩!”
二人三两下较力过后,进而施展拳脚打了起来。说是打斗,场面并不激烈,魏青云踩着梅花桩,一会儿握拳,一会儿伸掌,虚虚实实、反反复复地变化着招式,并不主动进攻,让两个刚好路过停下来看热闹的闲人都跟着着急。
王向泉也被对方花里胡哨、套路痕迹极重的打法弄了个迷糊,左手握拳横在胸前,右手成掌护住面门,盯着对方不知什么名堂。
魏青云辗转腾挪了好半天,忽将双手一拱:“这位兄弟好身手,魏某佩服、佩服,敢问兄弟姓甚名谁、贵庚几何,家住哪里,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王向泉刚想答话,却见凤含追击着拎箱的小贼就要拐出视线,一急之下欲从斜处冲出,不料魏青云又挡在了面前。王向泉也终于明白过来,于是不再客气,拳打掌削,直取对方。魏青云立即招架、进而还击,虽说动作还那么花哨,杀气却渐渐浓烈起来。
二人生龙活虎般地打斗中,两名警察吹着哨子跑来。魏青云毕竟心虚,虚晃两招跳出圈外,跑了。
凤含一路追入小巷,不见了小贼踪影,正焦急中,忽见两个小贼拎着短棒从拐角处钻出,横眉立目并肩逼来。
凤含甩了两下胳膊,貌似很想打一架的样子,见对方并没有退却之意,甚至堆起一脸怪笑,一惊之下,麻利地甩下两只半高跟鞋子握在手中,鼓了鼓勇气,终于一狠心掉头跑掉。小贼也不追赶,兴高采烈地离去。
凤含一路小跑,迎来王向泉,顿时又充满了力量,指点着王向泉回追进巷子,一路七拐八绕,最终迷失在巷子深处。
眼见天色渐暗,凤含止住脚步,异常懊恼:“这什么事儿嘛!”
王向泉倒不甚焦躁,仍挂着明朗、阳光的笑模样:“时局不稳,治安混乱,有几个鸡鸣狗盗,正常得很。”
凤含受了那笑容的感染,渐渐舒展了眉头。
王向泉又做个无奈状,吞吐起来:“就是、就是有份送给你的礼物……唉、可白瞎了。”
凤含顿时好奇心起:“是什么啊?”
王向泉四下看看,不见有人,再看向凤含时,笑容倏忽间便不见了。凤含一怔,突然就感觉仿佛到了站台之上,迎面——那庞大的蒸汽机车滚滚而来,让她振奋和激动之余,还有点儿害怕。她无力地退到墙边,举起拎着高跟鞋的双臂,投降在了王向泉的肩头。向泉的身子已变得钢铁般坚硬,凤含却比棉花更软了……
此际,魏青云也刚好走回,看到二人先是吓了一跳,忙缩身墙角窥探,刚刚看个明白,顿时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在天空里沸腾起来。
魏青云修炼的是刀枪不入的童子功,最见不得这般情景,血脉贲张里,竟忘了先前的事情,呼地一声跳将出来,尖着嗓子大叫一声:“啊呔——”
忘我之中的一对情人,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惊扰,顿时如坠冰窖,热潮尽退,一时僵在原地,懵了。
魏青云仍不解气,暴跳如雷般地叫嚣:“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卿卿我我、搂搂抱抱,还、还亲嘴儿,有伤风化,且成何体统啊!”
凤含的脸早已红得跟打了鸡血似的,低头悄悄走出两步,拐了个弯,随之小跑起来。王向泉一时紧张,也忘了先前的碴儿,忙去追随。
魏青云推开旁边的租住房时仍在嘟囔:“这什么事儿啊!”
隐藏暗处的两个小弟现身出来,迫不及待地将箱子放在案桌上,一左一右地守在箱子旁,喉结涌动、眼泛金光。
魏青云扒拉开二人,凝重地看着箱子,突然出掌握在胸口上,默默地念叨了几句,忽又抬起头来,面含悲怆之色,高声尖叫:“老天爷啊,原谅我的罪行吧!”
一小弟见老大如此激昂,也有些紧张,双手合什,小声念道:“是啊,都交不起房租了……”
魏青云把眼一瞪:“老天爷已经原谅我了,你还叨叨个啥,赶紧开!”
另一小弟始终伸着脖子,眼巴眼望地看着箱子,终于得令,三两下便将皮带解开,随即一扣,将箱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案桌上,三人手忙脚乱地扒拉起来。
突然,衣物中冒出一物,将三人吓了一跳。仔细看去,竟是个塑胶娃娃!魏青云随手拿起,甩出门外,再好一番扒拉,最后无力地蹲在了地上。
“老天爷,你到底给了俺多大个活儿,这么玩俺呀!”魏青云沮丧得直敲脑门。走到打劫这一步,他当真下了好大一番狠心,不料箱子里除了衣服就是裤子,连个铜板都没有。唯一看上去值钱的似乎只有那个塑胶娃娃。
小弟没有老大的心思,尚懂得苦中作乐,捡回娃娃把玩,忽然发现娃娃的屁股上有一行字,便向老大请教。
魏青云毕竟是有些学识的,更爱传道授业,即便心情不好,还是像模像样地念叨起来:“南满州铁路株式会社?”随手又一扔,“日本子造的。”
另一小弟接过,捏捏娃娃的脸,拍拍娃娃的屁股,感觉很有弹性,嘿嘿一笑:“日本子挺会造啊,这要是做个真人那么大的,都可以搂着睡觉啦!”
魏青云抢过娃娃重重地砸在小弟头上。
……
……
“株式”即为股份,“会社”即为公司。“南满州铁路株式会社”成立于日俄战争后,经营着攫取到手的南满铁路,并在很短的时间里极速扩张、壮大,直至成为日本经营满洲的核心大本营,小到生产塑胶娃娃,大到发动侵略战争。素有“中国的东印度公司”之称。
懂得了生产商的性质,凤含就不那么失落了:“我当什么呢,原来是件日货。我们可是刚刚发动完抵制日货的大游行,回头却抱个日本怪胎回学校,岂有此理啊!”
向泉:“这是两回事,那娃娃特别神奇呢,把她放倒,她眼睛就会闭上,把她立起来,眼睛就会睁开,很可爱噢!”
凤含为了强调不心疼,不住地表示:“不觉得,又不是真的,有啥可爱的。”
王向泉最后只好说:“也是,我们早晚生个真的。”
听到这话,凤含就站住了脚步,王向泉第一次没敢面对她的目光。
抢东西的人很苦闷,丢东西的人很开心。黄昏过后是傍晚,夜幕下的依兰同样灯火辉煌。情人相见,分外缠绵。一路挽手逛在城里,没了皮箱,感觉更轻松。
二人一路精挑细选,最后选了家酱骨头店,美美地吃了一顿。刚吃饱的时候有点儿撑得慌,不适合谈情,二人就聊时政。所谓时政,明显就是日本人的话题。
凤含问:“日本人前两年刚刚制造了五卅惨案和三一八惨案,没多久,又接连制造了济南惨案和皇姑屯事件,他们到底要在我们的国土上做什么啊?”
向泉答:“干涉主权内政,维护殖民统治呗。”
凤含说:“那我们就将游行到底!你看去年秋天,日本东方会议后,你们两万多人在奉天一游行,喊出打倒田中内阁的口号,结果大帅就拒绝了与他们的进一步合作,没再让他们继续筑路、开矿。这就是我们的中国人胜利。”
王向泉:“可现在大帅没了。”
井凤含:“那就更要游行,给国民以警醒,让所有的中国人都反对他们!”向泉:“我觉得光游行没用,政府有时候支撑我们,有时候镇压我们,那我们的意愿到底算什么啊?”
凤含:“那你说怎么办?”
向泉:“什么怎么办?我才能看清多少问题啊,自己都迷糊呢,哪里又知道怎么办?我就想赶紧到部队去。”凤含:“去部队干啥?”向泉:“打仗啊?”凤含一怔:“你咋有这种想法啊?打仗有什么好的,打仗就要杀人啊!真看不出来,你整天笑呵呵的,骨子里却比谁都好战!”向泉还是笑:“我是讲武堂的学生,我是军人,我当然要打仗。就是不知道跟谁打,找不到目标,憋得慌!”凤含不知说什么好,想想忽然就问:“对了,我问你个问题呀,像奉天那种大城市,好看的女生一定很多吧?”于是,话题就变了味道。
这注定是个难眠的夜晚。倒不是因为二位忧国忧民,不懂忧而忧,为瞎忧。尚且迷惑的地方,他们可以慢慢去琢磨,总有明朗的一天。眼下最需要对抗的是两个年轻火热的躯体躺在四海旅店的同一张大床上,怎么熬过去的问题。毕竟还没成亲,不能那么做。可不那么做,那怎么做?
这是一次极为严峻的考验,甚至比以后的革命征途上面对无数的险阻还要严峻。毕竟一旦走上那条路,便可以豁出命去,大不了一死而舍生取义。可在这蛙声一片、夜色如水的春夜里,偏偏是他们生命最为鲜活的时刻!没有死的决绝,只有活的憋屈。
开始她拒绝了,后来他拒绝了,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共同的理由——他们要做时代的斗士,既然要向传统宣战,首先就要敢于向自身挑战,他们需要先打响自身的第一次战斗,以示纪念、以表决心!
最后,他们又同时拒绝了。使了半天劲,仅仅是吹响了战斗的号角,随即便偃旗息鼓了。不是觉得这个理由不成立,只因为凤含突然问了一句话:“万一我爸知道了咋办?”
没有战斗的战斗,却胜过血与火的厮杀。经过田间大叔的无形调停,二人的问题总算得到了和平解决,困意趁机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