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盖世大太保
松花江和牡丹江的两江并流处,有一座历史悠久,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却始终不见经传的古城——依兰。
公元1126-1127年间,金兵攻入北宋都城,先后俘虏了两位当朝皇帝——宋徽宗、宋钦宗,北宋灭亡,即为历史上的“靖康耻”。两位皇帝被俘后,押往金国的大后方——五国城。即此依兰县内。只不过,靖康元年的依兰城,仅仅是五城之一,也是五城会盟之地。
张作霖时代,依兰时属吉林省,辖下江13县,整体面积之广,物产之丰自不必说。依兰县城本身更是一座极为重要的战略要地。只不过战事来临之前,它身处内陆腹地,着实平和了好多年。
城南有座占地很大的府邸,是光绪年间的都统衙门。时事变迁,如今的衙门早没了,但大院还在。住着前朝的没落官人盖氏一家。
没落户的日子很凄惨,最惨的是人丁不旺,老官人一生娶了五房姨太,却只单传一子,名曰文义。如今的盖府里,除盖氏父子外,加上姨太和仆人,总共也不超过十个。偌大个庭院,就像整个依兰县一样地广人稀,荒凉得很。但这丝毫不影响盖大少爷的心情。
盖家关起门来,院子里鸡飞狗跳,府门开时,几条街不得安宁。家规、祖训在这个纨绔子弟身上全然不起作用,老官人管教大公子二十多年,把自己熬得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也没撼动儿子的半点秉性。老官人气极之时,常常呼天抢地的悲慨:“咋就跟他那个死妈一模一样呢!”对此,盖文义偶尔会说:“我小时候乖巧得很呐!”
唯一让老官人欣慰的是,虽然样样稀松,儿子的文采武功毕竟齐整了,总算沾上点儿贵族的气质,可那股二流子劲儿,咋就改不了呢?
北方的夏天总是来得稍晚一些,六月天,春夏交替的季节,日子美极了。天上晴晴朗朗,地上热热闹闹。满街林立的商铺,从清早欢腾到夜里,大少如鱼得水般混迹在城里,整日快活得腻歪。
这一早,盖大少顶着八九点钟的太阳,带着看门武师的儿子狗蛋又出门了。
小铺门前,林大嫂刚刚打开热气腾腾的蒸笼,狗蛋便将两只肥腻腻的小手抓了上去。
什么少爷配什么跟班,狗蛋比少爷还毛躁,包子抓到手里才发现烫,又没个地方放,只好在空中扔口袋一样不停地倒手,包子里的猪油流淌出来,给狗蛋的小手又做了一次保养,总算凉了下来。
盖文义就像看杂耍一般看着狗蛋,惊叹:“哎,你啥时候学会这个了,渍渍,这小手,捣扯得比三丫蛋儿还灵巧!”
狗蛋:“这不烫烫、烫的嘛——给,凉了,赶紧造,造完咱俩看耍猴儿去。”狗蛋将只包子咬在口中,另一只递给盖文义。
狗蛋是个大舌头,讲话含糊不清,语速又很快,好在盖文义听得懂。盖文义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掏出几枚铜板,手一扬,一串铜钱划个优美的弧,全部落入林大嫂的钱钵里。随后从后脖领处抽出把扇子,一边吃,一边走,一边哼哼叽叽:“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天气并不热,甚至有点儿凉,可手上不握点儿什么,盖大少就觉得难受。就像他小时候若不把手指头含在嘴里,嘴就难受一样。自从上次鸟笼子连同那只珍贵的金丝雀在上次打架中一同被压扁后,他就换成了现在手中的这把扇子。
前方,一个穿着便式小振袖的日本丫头,胸前挂着烟箱,正在沿街叫卖:“香烟、香烟,日本香烟!”叫卖声声,声声脆快。
更前方,依兰城城防团团长邓大眼带着一队卫兵匆匆跑来。小丫头躲闪不及,刚好挡在邓大眼眼前。邓大眼随手一挥,弱不禁风的美子顿时被掀翻在路边,烟箱摔得七零八碎,烟包洒了一地。
邓大眼脚步略顿,看清美子,心下微微地痛,痛得直痒痒。
这丫头出现在街头的第一天里,邓大眼就注意到了她,这两天正合计怎样下手呢,却没想这样下手。此时,邓大眼却来不及怜香惜玉,皱了皱眉头,带着警卫队继续往前跑去。一路上,邓大眼都在合计,下次再撞她一回,只是别撞得这么重,然后上前扶起来,拍拍她屁股上的灰尘,捏着她的小素手像镇守使大人关怀子民那般:老妹儿,摔疼没啊?要是哪里疼,记得来找我噢……
……
……
便宜总有人要占的,美子来此,本也是为了让人占便宜的。
所以盖大太保来了。
美子正慌慌张张地捡烟包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摸上了她的脸蛋。同时,一声贱兮兮腔调响起:“不许哭哟,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嘛。”
美子抬起头时,就看到了一张白光光的大脸。
几乎也在美子来到的那一天里,盖文义就撞见了她。大少爷向来花心,却不好色。美子无疑很美,唯独盖大少不这么觉得,吸引他的同样是她的那张脸。那张脸很白,甚至比他还白,白得毫无瑕疵。
一白遮百丑——这是女人的专利。女人白无疑好看,何况美子本就是个很好看的姑娘。男人白却显得很下贱很无力,尤其在这块地皮上。所以盖大少唯一自卑的地方就是生得太白了,于是又给父母加了一宗罪——长那么白就不要生儿子嘛。
盖文义看完美子的脸,目光拐了个弯,继续往美子的胸口里抓挠。美子略显细长的脖子上系着一根银丝项圈,项圈看着很漂亮,圈在美子的脖子上自然也很得体,可盖大少总觉得这玩意有点别扭,哪里别扭也说不清,或许太便宜、太掉价了吧?
美子捡着香烟,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盖大少的眼神。这里的民风也恰恰不那么保守。中华大地正在发生着各种剧烈的变革,几场运动过后,官僚主义都淡化了很多,所以县长都可以是盖大少的铁哥们。
美子任由盖文义的目光把自己看个够,继续捡拾着烟包。箱子烂了,美子就敞开和服的衣襟兜着,并随手将一包香烟递向盖文义。
盖文义摇摇头,右手合拢着扇子,一边敲打着左掌心,一边唱戏般地开了腔:“日本的香烟很难抽噢,日本的姑娘很好看哟,姑娘,且听我唱……”随即,黑漆纸扇哗啦一声展开,盖大少拉开架式,一声清啸,作女声唱念起来:“姑娘你瞧这春寒刚消、湿气渐浓,最是毁身子骨的时候,要不要、跟哥哥我——去茶楼,那里有一面干热的大火炕,咱姐妹俩啊啊——烙烙、腚!可好、可好?”
依兰城里的二流子不少,这么二唯独盖文义一个。学坏容易学好难,通万卷书、看百家戏的盖大少,随口道来皆成戏文,不过只能是这。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毕竟盖大少的唱功很不错。当然,也没谁当这是调戏,吃饱喝足闲来扯淡找乐子,是这里典型的生活。盖大少心里也清楚,娱乐至上,扯到为止,他宁肯去偷城防营里的猪头,也不想当街找揍。毕竟,卖香烟的女孩不容易,二流子队伍中,也有路见不平者,那可当真在同类面前掉了价。
但盖大少毕竟不是真女子,唱词到底是*赤*裸*了些。谁知道人家异族姑娘能不能接受啊?姑娘啊,你到底是含泪蒙羞,还是掉头就走?
万万没想到,美子竟然不轻不重地向盖文义推去一把。这一推,带点小羞恼,带点小怨气,有点小调皮,蛮是小可爱;这一推,极是恰到好处,将个受气小姑娘的内心表现得淋漓尽致。
盖文义一边念唱,一边配迈着小贱步,双腿刚好拧了个麻花劲,又在亢奋当中,被美子推了个措手不及,当即向后直挺挺仰去。后脑落点处,恰恰有块脑袋大的石头。那是闲汉在路边打量街头姑娘时用来垫屁股的,这类石头分裂在路两边到处都是,根本不会引人注意。何况这当儿?
狗蛋也没注意,大少耍宝,别人当个热闹,他早腻歪得要死,即便看到石头也来不及了。当然,狗蛋对美子也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对街的三丫蛋。所以趁这当儿,又去对街抓了两个馒头回来。他饭量大,嘴里若不塞点什么,就像大少爷手上不拿东西一样难受,所以没得吃的时候,只能兀自于嘴里翻卷着那条大舌头,久之,吐字不清。
盖文义也没注意,只是下意识双手往脑后一撑,借着惯性倒立起来,同时,腿上的麻花劲儿一松,回过面孔看向美子,以手代脚绕着她行走起来。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有人叫道:“盖大少跳一个,跳一个!”
盖文义弯曲双臂,果然做起跳跃动作。狗蛋也来了精神,叼着馒头陪大少爷转圈,含糊着向周围叫嚷:“哎哎,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给啦给啦——哎*我*操*,馒头!”
狗蛋光顾着说,一没留神馒头掉落下去,盖文义一伸脖,刚好咬在嘴上,随即一个空翻腾起,稳稳落地。狗蛋赶紧捡起地上的扇子递给大少爷。
扇子再次哗啦一声展开,盖文义身形一顿,摆个造型,不忘将馒头咬上两口。再状甚洒脱地看着美子。人们也都随着大少看向美子。
这已经不再是调戏,而是较量,或是邀请。姑娘,你能伴唱、能伴耍吗?
人们拭目以待,等着更精彩的演出。美子却只是眨了眨眼,转身便走。人们叹息一声,都为姑娘落败而惋惜,甚至同情。另有高明会想,人家民族姑娘,未必懂得我们这疙瘩的文化。
美子兜着香烟走出几步后,却像忘了身后事,忽又亮开嗓子,继续那甜美又清脆的吆喝:“香烟啦,日本香烟!”心里却想——怎么没摔死他?
没错,那极是恰到好处的一推,本可置盖文义于死地,美子拿捏得分毫不差。她不怕将盖文义摔死,倒很想看看当地人对这桩奇案的反应。她当然也不怕惹祸,甚至在等惹祸的机会。她是黑龙学校最优秀的女生,关东军中最年轻的女中尉。阴谋、暗杀、设计、找碴,无一不精通。只没想到,那家伙猴一般地躲了过去,还博得了满街喝彩。
中国人,你们有意思没啊?
叫卖声声,声声脆快,美子兜着香烟走,是为兜售。
……
爱看热闹的多是闲人,这边热闹没了,赶紧再去那边找。所以聚得快,散得更快。
人群散开后,狗蛋转悠大眼珠子,神秘兮兮地掏出两包香烟,一脸讨好地望着盖大少。
盖文义一愣,忽然抓过香烟向狗蛋的头顶拍去:“又不是裤衩,你偷它干啥,真丢手艺!”
狗蛋双手捂头:“哎哎别闹,咱俩去看耍猴啊!”
盖文义:“我耍了半天,还不够你看的!”他全然不知,自己刚在死神面前捡回一条命。忽又想起刚刚邓大眼一伙火燎腚似的跑过,再敲打一下狗蛋,“走,找老孙头算算去,刚才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