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你是人间戏子,我是台上君王
黄昏,城北皇门阁,一座徒有其名的破烂小庙。美子想念中的那双大手正握着两把盒子炮。
这双手就像一层坚硬的铁皮附着在一架钢筋铁骨上,生硬而有几分机械。然而,翻转把玩之中,却又异常灵活。
徐仁德握枪在手,淡然的脸上就变得兴奋起来。撸子他也有一把,可不很喜欢,看到这盒子炮,就有种初见吴彩凤的感觉。
枪和女人不知到底有什么奇妙的关系,性情一向沉稳且寡淡的三公子,在遇上最爱的女人又拿到最爱的枪后,就有些抑制不住某种冲动,胳膊一抬就想找个什么地方打上一枪。
杨玉书慌忙挡住:“这里不便试枪。”为了消除徐仁德的疑虑,又极肯定地表示,“我已经校过了,不管什么枪,只要过了我的手,准不准的,就跟枪没关系了。”
徐仁德颇不甘地收了枪。杨玉书瞥去一眼,带着几分好意又提了个醒:“徐公子如此爱枪,杨某不妨露个口风,也许过了这阵子,枪械更容易到手,只要你条子足够,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
徐仁德略略一笑:“好啊,那就此别过了。
杨玉书笔挺着身姿,朗朗道:“后会有期!”
枪到手,明天走,走前先把彩凤瞅。徐仁德插枪入怀,放下衣襟,顾不得吃饭,径直去了戏台。
戏台每天两场演出。饭后,彩凤在丫头小霞的陪伴下化着妆。忽然门帘一掀,一个大个子低着头、弯着腰进了来。
彩凤望了,心脏忽嗵一跳。下午场不见大个子来,彩凤莫名低落,心想那不过是个过客,感慨之余也暗自庆幸,有个神交的夜晚当是快乐的,也免了日后那些是非烦恼。只不想,可恨的人呐,忽又这般来了。
小霞先尖叫了一声:“哎、这里不能进来!你啥人啊?”
小霞身子倒快,嘴上说着,手便推了过去,却似推在一扇大铁门上。大个子纹丝未动,只是默默地望着彩凤姑娘,那份大胆简直气煞小霞!
小霞不仅伺候彩凤姑娘的生活起居,也负责挡差姑娘的某种麻烦。姑娘招人喜欢,小霞理解,当街被二流子调戏,小霞也能理解。可这般堂而皇之钻入姑娘洗漱化妆甚至解小手的密室,那简直是犯罪!
小霞推不动,就想从大个子身边挤出门去,找三位师兄来揍,可大个子身板太宽,挤不出去,小霞就想去找剪刀。忽然手心一凉,手掌里被塞得满满的,大洋的感觉!小霞敏感的手心再握了握——八块!
小霞绝不是没见识的小丫头,心中虽喜,嘴上却横:“土老冒,凭白给我家姑娘送大洋,啥意思?”
徐仁德确实有点儿土,看肤色像个总被风吹日晒的农民,论气质,似个游手好闲的浪子,瞧身板,像个跑马拉车的老板子,观筋骨,似抡锤打铁的匠人。身上还带着股几天不洗澡的汗味,倒是不很难闻,闻了几口下去,还挺有劲儿。更让小霞觉得有劲儿的是大个子随随便便说了一句:“给你的。”跟姑娘混,一个月才给五块大洋,跟姑娘混,也可以瞬间得八块大洋,一时之间,小霞有点儿没作为了。
“腹有诗书气自华,兜里有钱胆就壮”,徐仁德虽不大爱说话,肚里确有诗书。兜里有钱更不假,倒不为拿此壮胆,只是一种习惯,或是表达个意思,直接、干脆地给小丫头开路、走人。
小霞却想:给姑娘多少?
小霞心里想着,腿上就不动弹。要是给钱,可以说会儿话,要是不给就扯别的,还找三个兄弟来揍。想到此处,小霞才想起看看彩凤姑娘的反应,姑娘只要有暗示,就往外跑,跑不出去就喊就叫就摸剪刀。
姑娘却仍端坐在镜子前面,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才又拿起粉拍往脸上涂着淡淡的粉。
好看就是任性,姑娘脸上虽然拍着左一块、右一块的粉尘,瞧起来也是别具韵味。徐仁德看在眼里,更觉得有情趣。
彩凤望着镜子继续动作,轻轻几下,便将粉均匀地抹了开,望着镜子里的大个子,轻声问:“这位先生,您有何事?”
徐仁德没什么事,就想来看看彩凤,这么想便这么说了:“我明天要回去了,就想来看看你。”说着点了点头,带点致意的意味。
这话太过直白,彩凤倒也不甚意外,却也不知说什么再好。
小霞眼珠一转,脑袋一歪:“要是没别的事,你还是赶紧出去吧。我家姑娘一会儿上台,先得上妆,你要是没看够,可以到外面看,看在大洋的份上,我可以替姑娘作主,送你张票,咋样?”
徐仁德没答话,只是向小霞点了点头,表示爱屋及乌。小霞又道:“哎,有话您说话,光点头干啥,磕头虫吗?”
徐仁德不爱说话,不等于不会说话,眼见彩凤也在等着回答,心念一转:“噢,我想请问贵班,可否下乡?”
受了彩凤的影响,徐仁德谈吐也文绉绉起来。
吴彩凤:“我们这种草台班子,向来居无定所,走到哪里唱到哪里,倒没什么地方不可以去。只是依兰古城,地大人多,人们愿意捧场,我们难免要多留些日子,至于何时转场,我也不好确定。”
徐仁德:“无妨,家父下月六十大寿,恐劳贵班前往助兴。来回只三、两日便好。”说着忽然上前两步,拉起彩凤的手。
小霞刚想叫,却见一道金光闪入彩凤手中。小霞眼尖,当即明了。倒不是小霞见钱眼开,原谅了徐仁德的轻薄。男人都想摸摸姑娘的手,却没谁愿意一根条子摸一下手。这诚意,倒是钢钢滴!
徐仁德当然不是拿钱砸,只不知见面礼还能有啥?金子谁都喜欢,握在彩凤柔白温润的手中,感觉会更好吧,爱她就送她嘛。徐仁德握着彩凤的手,随即说道:“这算我给姑娘的定金吧,请姑娘收好。”说罢,便又将手松了开。
彩凤也没有拒绝,收得有些理所当然一般。既然钱不代表什么,金条和洋娃娃玩具又有什么区别呢?金条握在手心里,沉甸甸,小霞不是没见有人送姑娘金条,只是姑娘从没收过。想到此,机灵的小丫头便开始问了:“行了,该送的送了,该收的也收了。说说吧,姓啥叫啥家住哪里贵庚几何啊?”
小霞年纪不大,十四、五岁的样子,伶牙俐齿叽叽喳喳,说起话来歪着脑袋一脸娇蛮,再带着几分老气横秋,竟煞是可爱。
徐仁德噢一声,当即回道:“在下徐仁德,湖南营金沙湾徐家堡,年三十有二。”最后一个,他本可以不答,却也望着彩凤说了出来。
“地上林粮、地下黑黄”,黑的是煤,黄的是金子。土龙山占林粮,湖南营占林黄,金沙湾是其中最负胜名的金矿。
小霞当即明了——原来是个高富不帅!小霞想罢,随口嘟囔一句:“32倒不很大,可瞅着挺显老啊?”金子归金子,买卖归买卖。小霞不很明了彩凤姑娘的心思,不轻不重一句话说出来,也有点儿替姑娘挡差的意味。
徐仁德却哈哈一笑:“是啊,都这么说。”
小霞又去看姑娘,姑娘没什么反应,也没有催促高富不帅离去的意思,转念便又冒出个坏儿:“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们戏台,白天有日本人打擂,大日本可厉害了,我看你长得这么大,应该也有些力气,不如明天你来试试。要知道,我们女人就喜欢能打架的男人,踏实。要是你能打败大日本,回头还可来和我家姑娘说话。”
徐仁德不等答话,吴彩凤先开了腔:“你这丫头,何必胡说?这位先生虽外表硬朗,却腹有诗书,斯文得很,岂是好勇斗狠之徒?何况那又算得什么本事?”徐仁德忙说:“是呀是呀,我不喜欢打架,就喜欢看看书、听听戏。”说完竟不自觉地挠了挠头,大有讨好迎合之意。彩凤望向徐仁德,不知为何,二人竟不自觉一笑。
饶是小霞机灵,也有些看不大懂了,忽闪着眼睛:“说便是说,笑什么啊?”彩凤便又问:“不知先生明日何时离去,我有出新戏……噢,我是说有些出演细节,比如计定曲目,还需与先生相商,以便老爷子满意。否则寿星失兴、家丁砸场,此等事情也不是没有的。”
徐仁德忙表示理解:“姑娘且勿担心,凡事有我作主。在下更愿与姑娘商讨,为此留下一日也无妨。”说罢略略点头,望着彩凤倒退而出。
是夜,戏台上张灯结彩。因为天黑,所以灯亮。
灯光打在戏服上,今晚的彩凤尤其的动人。
再怎么下九流,再怎么不容易,每个戏子都有两件极为珍贵的戏服。或高价订购,或精心自制。再怎么小的舞台,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也都装得进来。我在台上是君王,你在人间充戏子,谁也别看低了谁。
今晚的彩凤没再与观众互动,也没与徐仁德互动。因为她看不到他。但她知道,他一定在。
徐仁德坐在灯光打不到的地方,他没有吃饭,只在吸烟。
因为有你,男人从此爱上烟。
徐仁德不懂戏,不是没有文化,只是不感兴趣,唯独感兴趣的是彩凤这个人,活脱脱的人。在涂满油彩的面容下,仍旧一个活脱脱的人。
徐仁德不懂戏,也就不懂戏服。心想——回头打一堆金叶子,拿银线穿了,让彩凤穿金戴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