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四清运动快结束了,一个下雪的晚上,工作队的老吴又来到我的小土屋里,告诉我:“小蝴蝶”的问题弄清了,今晚给她写检查。
老吴笑眯眯的,很快活。
我点着灯等候着。
四清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我给不少村干部写过检查,后来被工作队制止了。因为我给他们写的检查,不仅文字通顺,而且认识深刻,一次就能过关,不利于他们“洗手洗澡”。大概是为了让他们多洗一些时候,洗得更干净一些,工作队不准我随便给人写检查,指定给谁代笔,才能给谁代笔。于是那些犯了错误的干部们,都希望有一天,能到我的屋里来。因为我一下手,就意味着他们的问题已经弄清,即将定案,他们就要“下楼”了。
“小蝴蝶”不是干部,是个年轻的小媳妇。我到梦庄不久,便听到了这个名字,因为不在一个生产队里劳动,我一直没有见过她。她不是本村人,娘家是个富户,她的父亲为了让她改换门庭,她便嫁到梦庄来了。她丈夫比她大十岁,人很老实,平时从不和人来往。自从娶了她,家里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尤其是晚上,大队干部们常常拿着酒肉,到他们家去吃喝,半夜不散。人们去了,她丈夫便侧着身躺在炕上,脸对着墙壁,装睡。在那样的场合,她学会了吸烟,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打情骂俏。终于,她和一个年轻的大队干部发生了那种不光明的事情……
老吴十分重视这个问题。他常说,“懒、馋、占、贪、变”中,应该再加一个“淫”字,“淫”是万恶之源。据说,他下了将近半年的工夫,才把这个“花案”弄清了——所以很快活。
院里有了脚步声,她来了。
老吴咳嗽了一声,声音很重。
因为是写那样的检查,我不好意思看她。我对着那盏墨水瓶儿做的煤油灯,板板地坐在桌前,给她一个脊背。只听老吴让她坐,她大概坐下了。老吴开口便问:
“一共几次,说吧!”
“四次……”
“想想!”
“六次。”
一个很严肃,一个很害怕。
“头一次在哪里?”
“在村南的玉米地里。”
“谁先脱的裤子?”
“他……”
“想想!”
“我……”
老吴问什么,她答什么,我便写什么。老吴问得真细,不仅问每一次的时间、地点,而且问头朝哪里、脚朝哪里,怎样的姿势?那时我还没有结婚,听着他们的问答,羞得抬不起头,但是又想听下去……
老吴整整问了三个小时,她全回答了。老吴让她回去好好想一想,从世界观上找找原因,明天晚上再谈一次。
她没有走,嘘嘘地哭起来了。我扭头一看,心里一颤,不由生起一种怜悯的感情。她哪里是个淫荡的媳妇,分明是个娇羞的少女!她的身材很小巧,衣服很单薄,小巧单薄得叫人可怜;她坐在门槛上,仰面望着老吴,哭得泪人儿似的。她说,她没有世界观,她不会找原因;她请求工作队宽大她,千万别给她戴帽子。又说,她肚里已经有了孩子,如果戴上帽子,怎么做妈妈呢?
“回去吧!”老吴说,“最后怎么处理,要看你的态度,你要相信党的政策。”
她走了。老吴拿起我的笔录,一页一页地看起来,像是玩味一个有趣的故事。我望着他那似笑非笑的脸孔,不由得问:
“老吴,干吗问这么细?”
“花案儿,都这么问。”他说。
老吴正看着,院里又有了脚步声,“小蝴蝶”又回来了:
“睡了么?”
“没有,来吧!”老吴望着窗户,热情地说。
“我不进去了,只说一句话儿。”她扒着窗台说,“第二次我记错了,不是头朝东、脚朝西,我记着是脚朝东、头朝西……”
她一定很冷,声音颤抖着。
老吴笑了,很快活。
第二天晚上,老吴又来了,“小蝴蝶”也来了。老吴并不要她从世界观上找原因,只是和她闲聊起来。他问她多大年岁了,哪一年结的婚,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小蝴蝶”低着头,又哭起来了,哭得比昨天晚上还痛!
老吴耐心地劝导她、鼓励她。老吴说,你还年轻,犯了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哭什么呢?又说,你娘家是富农,可婆家是贫农,只要改正了错误,靠近工作队,前途还是光明的——可以当四清运动的积极分子,可以加入贫协会,还可以入党……
“什么,入党?”“小蝴蝶”抬起头,望着老吴摇摇头说,“不,叫我做个人,就行了……”
“太悲观了太悲观了!——哎哟!”老吴叫了一声,紧紧闭上眼睛。他说不知什么东西,跑到眼里去了,很疼。他让我端着灯,让“小蝴蝶”给他翻开眼皮看看。我犹豫了一下,端起灯,对“小蝴蝶”说:
“你端着灯,我给他看。”
“小蝴蝶”瞅着灯,一下变了脸色,她把我手腕一打,啪一声,满屋子的煤油味儿!
“坏分子!”老吴在黑暗中急怪怪地骂起来,“地地道道的坏分子!”
她走了,脚步腾腾的,很有劲儿。
(梦庄记事之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