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大嫂婆家姓祁,当面儿得叫祁大嫂。
其实,乍一看,祁大嫂并不丑。匀称的身材,剪发头,圆圆的脸蛋上总是堆着一团笑;走起路来,脚很轻,两只手像船桨,轻轻地划动着,很优美。细看,才能发现她的丑处——左眼里有个“萝卜花”。
也许,祁大嫂过于爱美了,一个“萝卜花”,使她完全自暴自弃了。她整天不洗脸,不梳头,一件灰布褂子,肩、肘都破了,还穿着。我劝她做件新褂子穿,她说我穿那么新的褂子干什么?我说你正年轻,应该打扮漂亮一些。她说,我丑。我说一俊遮百丑呀,她说一丑遮百俊呀。——就是不做。
这一切,大概都得归罪于那个“萝卜花”。
祁大嫂虽然脏,虽然丑,但是人们都很喜爱她,尊敬她。村干部们常常当着众人,把她树为妇女的楷模:
“看人家这媳妇,多么朴素!”
婆婆不仅喜爱她,而且信任她,常常对人夸耀:
“丑媳妇好啊,媳妇丑了,儿子放心!”
每逢听到婆婆夸耀媳妇,公公便捋着胡子,请出朱柏庐:
“就是,就是,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
祁大嫂的丈夫在水库上当民工,经常不回家,听了老人们的评论,很是高兴,对祁大嫂更放心了。
大家都放心了,祁大嫂的名节便有了保证。村里的光棍们,总是喜欢接近女人的。一般女人都对他们保持着很高的警惕。祁大嫂呢,却不怕。她和他们在一起,敢说,敢笑,还敢摔跤,而没有任何闲话。一天黑夜,巡夜的民兵连长到她家避雨,她竟说:
“天不早了,你就在这儿睡吧!”
“不不不……”民兵连长有些惊慌失措。
“怕什么?”她说,“炕不小。我在里头,你在外头,中间放条裤腰带。早晨起来检查检查,谁要过了裤腰带,谁不是好东西!”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民兵连长把这件事传播出去,人们不但不怀疑她的品行,反倒觉得她更可信,更可爱了。
这一切,大概又得归功于那个“萝卜花”。
但是,那个“萝卜花”,也给她带来过一些痛苦。那年春天,村里治沙造田时,她参加了“红大嫂战斗队”,她们干得十分出色。有一天,报社来了一个记者,要给她们照相。“红大嫂”们兴高采烈,都被光荣地摄入了镜头,唯有她,躲了。
一连几天,她很少说话,脸上也没有了笑容。
我很同情她,并且想了一个帮助她的办法。一天晚上,我拿着我的那副淡茶色眼镜,来到她家。我说:
“大嫂,我送你一件东西。”
“眼镜?”她望着我手里的眼镜,不明白我的用意。我把眼镜放到桌上,说:
“送你了,大嫂,戴上吧!”
“我能戴?”她的右眼一亮,高兴地望着我。
“能戴。”我说,“戴上这种眼镜,又挡风,又遮光,很舒服。”
她拿起眼镜,又放下了:
“我不能戴。”
“能戴,你戴上试试。”我说。
她看看眼镜,看看我,迟疑了半天,脸一红说:“试试就试试。”说着,到院里端来一盆凉水,认真地洗起脖子,洗起脸来,用了很多肥皂。洗过脸,找了一个梳子。又梳起头。梳洗完毕,她才拿起那副眼镜,小心地戴上了。她戴上眼镜,照了照镜子,看了看灯光,然后冲我笑着说:
“我戴上好看吗?我能戴吗?”
我细细地打量着她,一时被她的容颜惊呆了。原来,她的皮肤那么白嫩,她的笑容那么俊美!我望着那副架在她鼻梁儿上的淡茶色眼镜,不由得想起了“画龙点睛”“点石成金”一些美好的成语。我禁不住拍着手说:
“大嫂大嫂,好看好看,能戴能戴!”
第二天上午,祁大嫂花朵儿似的出现在治沙造田的工地上了。为了衬托那副眼镜,她把衣服也换了。穿上了那件结婚时做的紫红色灯芯绒褂子。人们看见她,不由叫起来:
“哎哟,这是谁呀?”
人们认清是她,都说好年轻好漂亮,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有人说她戴上这副眼镜,像个“电影明星”;有人说她戴上这副眼镜,像个“洋学生”;也有人说她戴上这副眼镜,像个“女特务”!
说她像“女特务”的人,大半是那些和她年龄相仿的妇女。整整一个上午,她们远远地看着她,不住地咬耳朵:
“这个小媳妇,今天是怎么啦?”
“火轮船打哆嗦——‘浪’劲儿催哩!”
“她不是很朴素,很正派吗?”
“她呀,和平演变了!”
休息时,她们围住她,问她这副眼镜是从哪里挣来的?注意,她们不问是从哪里买来的,也不问是谁送给的,偏偏要问是从哪里“挣”来的。
祁大嫂心眼直,如实地说明了眼镜的来历。
于是,我成了她们注意的目标、侦察的对象。收工时,几个妇女拦住我,悄悄地问:
“你多大啦?”
“二十二。”我说。
“好年纪,好年纪,好年纪!”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她们怪笑着,走了。我不懂她们的话,也不懂得她们的笑。
一天中午,祁大嫂的公公突然来到我的小土屋里,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问:
“你是城里来的学生,是吧?”
“是呀。”我点点头说。
“你不是本村人,是吧?”
我又点了点头,不知他要干什么。
“你听着。”他把手一背,两眼钉子似的盯住我,“我,贫农,社会关系四面见线儿,没有一个黑点儿。你不要以为我儿子不在家里,想怎样就怎样。我告诉你,祁家也是一大户。我有四个儿子,八个侄子,还有两个外甥。他们,干别的不行,打架哪个也不含糊,都是不要命的!”
这些话,我听懂了,以后再也不敢接近祁大嫂。
祁大嫂也很敏感,那副眼镜只戴了一天就不戴了。她像一个犯过错误的人,默默地上工,默默地下工,只干活,不说话。
祁大嫂虽然只戴了一天眼镜,但那一天的影响久久没有消除。人们十分注意她的行动,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关于她的“快报”:
某天晚上,某某到她家串门去了,一直歇到十一点钟;
某天中午,某某帮她拉了一车柴火;
某天早晨,她站在街门口上,好像对着某某笑了一下……
听到这些消息,我很气闷,也很不平!我知道,祁大嫂的这种境遇,完全是我造成的。我不该送给她那副眼镜。不该用那副眼镜遮住她眼里的“萝卜花”。可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祁大嫂的公公、婆婆、丈夫,还有那些发布“快报”的人们,为什么那么喜爱祁大嫂眼里那个“萝卜花”呢?
我得去找祁大嫂,我得要回那副眼镜——为了她,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找到民兵连长,一同来到她的家里。我说:
“大嫂,眼镜呢?”
“不戴它了,戴它惹气!”她低着头说。
“你把它还给我吧?”
“什么,还你?”她抬起头,望着我怔了一下,突然说:
“摔了!”
“摔了?”
“赔你钱吧!”
“那副眼镜好几块钱,你赔得起?”
“赔得起!”
她卖了一些鸡蛋,真要赔钱,我没有收。
眼镜摔了,我放心了。
祁大嫂的公公婆婆听说了,也放心了。
大家都听说了,都放心了。
可是,大约过了两三年,一个夏天的晚上,民兵连长突然找我来了。他的脸色阴沉着,眼里带着“敌情”:
“你说,她这两年表现怎么样?”
“谁?”
“萝卜花!”
“表现不错。”我说,“眼镜早摔了,衣服早换了,表现很好。”
“那是白天!”
我一愣,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他把我一拉,让我去看一个“奇景”。
他领着我悄悄来到祁大嫂家院里。院里很静,窗上亮着灯光,屋门插得很紧。我从门缝朝里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她,穿一件很新的月白色褂子,拿一面镜子,正背着身照自己;照着照着,许是听到什么动静,一扭头,鼻梁儿上架着一副淡茶色眼镜……
(梦庄记事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