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黄昏,天空阴沉沉的,夜色早早地下来了。老石收了摊子,回到家里,不住偷偷地笑。他把打鞋掌用的箱子、皮子、拐钉安放在一个角落里,又把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吩咐老伴做几样新鲜可口的小菜。
石大妈正做晚饭,看他喜气洋洋的样子,说:“不年不节,做菜干什么?”
“他要做官了,我想给他贺贺。”
“谁?”
“老倪。”
“真的?”
“真的。”
石大妈哎哟叫了一声,脸上也布满喜气。老倪是当年的县长,给这一方百姓做过不少好事。那年世道一乱,稀里糊涂被打倒了;打倒以后,稀里糊涂被挂起来了,一挂挂了这许多年。老倪被挂着的时候,整天没有事做,常到大街散心。老头子就在大街上摆摊,两人慢慢成了朋友。老头子半辈子结交的朋友不少,有剃头的,有修脚的,有磨剪子抢菜刀的,唯独没有做官的。如今落实政策,真要落实到老倪身上了,也真该贺贺!
“上级有了公文啦?”
“咱不晓得。”
“你听谁说的?”
“我看出来了。”
“又吹哩,又吹哩!”石大妈撇撇嘴,做起饭来。
老石见她不相信自己的眼力,惋惜地笑了一下,慢慢地说:“我打了半辈子鞋掌啦,天天在大街上摆摊,新社会旧社会,什么社会我没经过?南来的北往的,骑马的坐轿的,推车的担担的,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咱不敢说料事如神,凡事也能看个八九。信不信由你,做菜吧!”
老石说完,戴上狗皮帽子,要上大街买一些牛肉包子,那是老倪最爱吃的东西。一开屋门,一股冷风卷着几片雪花飞进屋来,凉飕飕的。石大妈朝外一看,满院里一片浅白。
“哎呀,下雪了,他能来吗?”
“下刀子他也来,我们约好了的。”
石大妈听这口气,才确信无疑了;端下做饭的锅,欢欢喜喜地做起菜来。
老石虽然面目呆愚,却是个有心人。老倪要做官了,的确是他看出来的。今天下午,老倪理了发、刮了脸,刚刚走到他的摊子跟着,忽然过来几个人,笑哈哈地要请老倪看电影去。老石两眼从老花镜的框子上向外一瞅,一个是财税局的孙局长,一个是城关公社的白书记,另外两位他不认识。孙局长扶着老倪的左胳膊,白书记扶着老倪的右胳膊,另外两位挓挲着手,好像希望老倪再生两只胳膊似的。从前是这样子么?不是的……
老石回忆着下午的情景,不觉来到大街上。天上虽然飘着雪花,大街上依然灯火通明。饭馆里还没关门,各街居民委员会新设的饭棚也在营业。有卖烧饼的,有卖馄饨的,有卖炸果子的,到处是新鲜的招牌、蒸腾的热气。绝迹十年的原笼包子、南煎丸子,又出现在饭馆里;别具风味的鸡丁崩肝、腹肋肘花儿,又摆在肉摊上。这里吆喝:“豆腐菜,开锅的豆腐菜……”那里叫卖:“牛肝牛肉还有牛蹄筋儿咧……”显示着古镇的富足和繁荣。老石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想,如今的世道真好,不但老倪那样的好人有了出头之日,大街上也不像从前那样黑咕隆咚、冷冷清清的了,这才像个世界,世界原该如此。
老石买了牛肉包子,用荷叶裹了,托在手里;走出包子馆,听见街上有个耳熟的声音:
“白书记,尝尝我们的烧鸡?”
“看个朋友,要肥的……”
老石定眼一看,原来是下午请老倪看电影那一班人。他们围着围巾,戴着口罩,每人露着两只笑嘻嘻的眼睛……
老石没有理会,自己走自己的路。不一会儿,他们超过他了,翩翩向前走去。老石走到自己家门口时,一抬头,只见他们走入老倪居住的那条巷子里了。他打了个沉,心里生疑,蹒蹒跚跚地跟了过去。
老石走到老倪门口,两扇黑漆街门已经关得严严的。他想,他和老倪有约在先,他们不会待很久的。于是,蹲在一个背风的地方,等一等吧。
西北风越刮越大了,黑洞洞的巷子里,没有一点声息,只有空中的电线哼哼地响。雪花在暗夜里飞舞着,打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狗皮帽子上,灌到他的脖领里去。等了好大工夫,那两扇黑漆街门仍然关得严严的。
他站起来了,盯着两扇黑漆街门,眼里放出古怪的光。但是过了一刻,他又蹲下了……
他耐心地等着,老倪忽然站在面前了,枯瘦的身体,苍白的脸色,帽舌压得很低,看不清眉目。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他挤在肉铺门口那片乱哄哄的人群里,白白冻了两个小时。几个买肉的人,肩膀一横,先后站到他的前面去。他们好像因为自己没有老倪那样的厄运,理所当然地应该站到老倪前面似的……唉唉,何苦呢?
老倪过来了,空着手,苍白的脸上挂着苦笑。他认识老倪,老倪不认识他。当时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情,他贸然叫了一声:
“倪县长,买肉来?”
“呵呵,卖完了,改日再买……”
“他卖完了咱不吃,打个鞋掌吧!”他大声说,好像跟谁吵架似的。
“这是新鞋。”老倪跷起一只脚说。
“新鞋打个掌更结实,白打,分文不取!”
老倪定定地看着他,苦苦一笑,真的脱了鞋。他忘不了老倪那眼光,但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眼光。他抡着小锤子,钉一个钉,嚷一句:“他卖完了咱不吃!”钉一个钉,嚷一句:“他卖完了咱不吃!”——淡话,买不着吃什么呢?
几句淡话,他们成了朋友。从此以后,他一出摊,老倪就坐在他的身旁,看看行人,聊聊天,打发那寂寞的时光。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不能出摊了,他就约老倪下棋、喝酒,他从不失约……
今天,他失约了,那是因为客人们缠着他,他走不脱啊,他心里不定多么焦急呢!
“白书记,尝尝我们的烧鸡?”
“看个朋友……”
“!”他又站起来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那一年,老倪的老伴死了,我守了三天三夜灵,看见你们哪一位了?“刮台风”的时候,没收我营业证的,板着脸数落我“敌我不分”的,不就是老白么?……
他冷笑了一声,抖掉肩上的雪,跺跺发麻的脚,整了整衣帽;他要推开街门,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和他们一起喝酒、吃鸡!待到有了几分醉意,他要使酒骂座,问一问老倪办丧事的时候,各位在哪里;问一问老白那年为什么没收他的营业证……
他刚要推门,院里传出一阵隐约的笑声。他的手一缩,火烧电灼一般,迅速扭过身来。他一扭身,一团雪雾扑到他的怀里,急忙闭住眼睛。他一闭眼睛,“豆腐菜,开锅的豆腐菜……”仿佛又看见那满街灯火了。他一想起那满街灯火,就又变得心气平和,脸上挂起适意的微笑。唉唉,做官的人总得和做官的人在一起吧。他们不在一起,怎么共事?他们要在一起共事,他们就得和和气气。倘若他们失了和气,又分起“敌我”来,世道就又乱了。世道一乱,大街上不就又变得黑咕隆咚、冷冷清清的了么?至于朋友交情,也不在今夜那一壶酒。从前咱和老倪喝酒,有一把花生豆、一块臭豆腐就行了;他们呢,他们得买好几只烧鸡呢,哈哈哈……
他这样想着,不知怎样来到自己家门口了;抬头看见窗上的灯光,心里一沉,他又站住了。他向老伴夸下海口,言说老倪下刀子也来,回去怎么交代呢?实说么,老伴以后会不会冷淡老倪呢?他朝电线杆上一靠,暗暗发起愁来。雪花在暗夜里飞舞着,打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狗皮帽子上……忽然,他眼前一亮,径向大街走去;到酒馆里买了二两白酒,就着那牛肉包子喝了,才蹒蹒跚跚地回到家里。
“老倪呢,来了么?”石大妈问。她困了,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他不来了。”老石笑眯眯的,搓着手说。
石大妈听了,慢慢张大眼睛,紧紧盯着老石,脸色阴沉下来。愣了半晌,鼻子里哼了一声,收拾桌上的菜碟子。她的手脚很重,菜碟子碰得叮当响。
“摔打什么?”老石仍然笑眯眯的,“我们已经喝过了,就在老倪的家里。孙局长也去了,白书记也去了,净是官面上的人。他们把我让在上座,这个敬我一盅,那个敬我一盅,差点把我灌醉了……不信,你闻闻!”说着,张开嘴,冲着老伴的脸哈了一口气。
石大妈闻到那酒味儿,把脸一躲,偷偷地笑了,顺手推了老石一下;老石两腿一软,歪倒在炕上,呵呵呵地笑得很响……
(发表于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