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魏援朝和牛端午刚刚试制成功一把“火枪”,枪身是一截水管,部件是窗钩、输液胶管、自行车闸、手电筒后盖压簧,经过一系列复杂缜密的组装而成,弹药是拈碎的火柴头。扣动扳机,可以发射极具杀伤力的小石子,并能像真枪那样发出“砰”的巨响,冲出一股蓝烟。
遗憾的是,枪的击发装置存在致命缺陷,火药总是朝后而不是向前喷射,每次都会把持枪人崩得满脸黑。再一次改进后魏、牛决定不再亲自尝试了,改由阿拉做活体实验。
魏援朝找到阿拉,从书包里掏出“火枪”殷勤地递给他说:
“阿拉,打一枪试试,很好玩的。”
“不要不要”,阿拉连连摆手,“这是枪吗,蛮危险的,怎么好随便玩的。”
“哎,好玩好玩,大大地好玩!”牛端午在一旁怂恿,“你一开枪,就能看见许多金色的小星星。”
受到蛊惑的阿拉有些心动,他掂掇再三,终于举起手枪,瞄准远处的一棵树,扣动扳机“砰——”蓝烟散尽后,阿拉泥塑木雕般兀自站立,粉白的脸已被崩成“黑包公”,乔其纱衬衫也烫出麻麻点点。
魏、牛哈哈大笑,牛端午说:“是不是眼冒金星?没骗你吧。”
阿拉咧开嘴哇哇大哭,骂魏援朝“小赤佬”,牛端午“小瘪三”。魏援朝和牛端午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了,勾肩搭背地渐行渐远——“双枪李向阳,坚决不投降,敌人来抓我,我就爬城墙,城墙有地道,我就钻地道,地上有张纸,我就拉泡屎,敌人来抓我,踩上一脚屎。”……
阿拉的霉运接踵而至。一位同学无意中从父亲口中得知,阿拉家所在的“上海崇明”其实是上海的郊区,离市区之遥远竟需要乘船渡海,而且岛上密布劳改农场。他的揭发令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是上海“农村劳改队”的。想起前些日子趾高气扬的“你们不懂!”,顿觉气忿难平。
这一天,土肥找到阿拉进行挑衅聊天,再一次被小瞧为“你不懂!”井底之蛙土肥拍案而起:
“就他妈你懂!一个上海乡下的土老冒神气什么?我还金堂市区的呢。”
一旁的肖巧用两句歇后语概括:“哼,狗戴帽子,装人。猪鼻子插大葱,装像!”
更多的同学发出“噢——”由衷的哄笑。
阿拉成为众矢之的,自天堂打入地狱,从此饱受奚笑,变成众人消遣的对象,那身花里胡哨的衣服看上去更像马戏扑克牌上的小丑服,“小丑”的绰号诞生了。无论他走进谁,都有一张挑逗的笑脸迎接他。
“小丑,讲一讲上海的事,上海好大好大,我不懂的。”
“喂,小丑,你家谁被‘三反’了,贪污了吗?”
在小丑愁眉苦脸的灰暗日子里,还是不离不弃的陈雨燕给他指引了一条明路:
“丑丑,你去找钟鱼和刘小武一块玩,他们不会欺负你的。”
从前小丑众星捧月、大谈“海上遗梦”之时,钟鱼和刘小武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钟鱼是一个心不在焉的看客,这个脑袋挺大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出现在人堆后面,趴在肥胖的牛端午背上,显然没有趴在课桌上那么硌肘,一边抠鼻孔一边听热闹,把一个个“鼻屎球”隐蔽地抹在牛端午的衣领上,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走开。刘小武却是一位忠实的听众,趴在课桌上瞪大一双渴求的眼睛,老是询问“大白兔奶糖”和“小笼汤包”食品方面的问题。这个脏兮兮的孩子就像一个现代“三毛”,那条鲜艳的红领巾像栓牛一样套在他的细脖子上,随时等待着有人把他牵走。
小丑曾好奇地向土肥打听这二位同学,土肥不屑地摆摆手说:“一个鱼头,一个小蚂蚁,无名鼠辈,你继续讲。”
后来,他看到鱼头也被崩得满脸黑时,你才明白自己和他同病相怜。
小丑入伙的过程并不顺利,钟鱼因为他与何大头“神似”而十分反感,小蚂蚁也是不冷不热。小丑采取了上海人的结交方式:小恩小惠。他从家里带来上海风味的小甜点贿赂他们。当他打开纸包,把它们呈现在两人面前时,钟鱼和小蚂蚁同时瞪大了惊奇的眼睛,这些小甜点太精致了。
“梅花饼”真是一朵梅花模样,六瓣绽开的花瓣上粘着细砂糖,像落在上面的细雪,花蕊中间用枣泥点缀出一个嫣红的圆点。“春娘酥”散发着诱人的香草浓香;切碎的杏仁、青红丝、蜜饯撒在松黄的酥上,确能勾起春花烂漫的遐想。最妙的是“翠玉糕”,对着太阳看,竟发出玻璃一样透明的幽绿,像摆在工艺品橱窗里晶莹剔透的展品。
小蚂蚁看着钟鱼问:“你吃过吗?”
钟鱼看看小蚂蚁:“我见都没见过。”
小丑得意地说:“你们当然没见过,就是上海也没处买,这是我姆妈亲手做的,名字也是她起的。”
钟鱼和小蚂蚁拿在手里,左右观赏,不忍下口,而且这几块点心也忒精致小巧了些,几乎一口就能吞下肚。
小蚂蚁贪婪地说:“你姆,姆妈干嘛不做大点?”
“哼!你们不懂!甜点本来就是小巧的,又不是山东大饼……你问的话像我爸一样。”
小蚂蚁捅捅钟鱼说:“他说我像他爸。”
小丑的家制甜点让钟鱼和小蚂蚁迷恋不已,“甜点友谊”自然友谊长存。每天早上,他们都要避开众人耳目,躲进杨树林,分享小丑带来的两三块袖珍点心。小丑慢条斯理地从书包里取出纸袋,一层一层剥开。每到这一刻,钟鱼就会听到身边小蚂蚁腹内发出咕噜咕噜巨大的空鸣,仿佛一只狗听到摇铃声那样条件反射地尾巴乱晃。钟鱼总要憋不住笑出声来。
课间休息时,小丑从窗子里看到,钟鱼跑向操场上一个踢毽子的女同学,对她说了几句话,从裤兜里掏出舍不得吃完的半块糕饼塞给她。他好奇地问小蚂蚁:
“跟鱼头说话的高个子女同学是谁?”
小蚂蚁张望一眼说:“哦,英红姐。”
“亲姐姐吗?”
“媳妇姐。”
“这么早就有媳妇了?”……
小丑没听到的谈话内容是:
“英红姐,吃甜点。”
“哪来的?”
“一个朋友小丑给的。”
“你的朋友怎么除了小蚂蚁就是小丑……小丑是谁?”
小丑一身“纨绔子弟”装扮一直令朴素的生活委员罗夏萍看不惯,每个星期五的班会上都要拿话呲哒他。在她连续不断“善意”的批评下,小丑先是脱去乔其纱衬衫,换上浆布衬衣,裤子的吊带也摘了,改松紧带了,最后棕色小皮鞋也换成了敞口布鞋。这一换不要紧,头重脚轻的小丑当天就载了一个大跟头,崴了脚,脚踝肿的跟馒头似的。眼瞅好端端一个俊秀的人儿没两天就折磨成寒衣烂衫的“瘸拐丑”,心里不落忍的陈雨燕找茬和罗夏萍大吵一架。
钟鱼和小蚂蚁开始了护送同学上学回家的助人为乐行动。与其说二人“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呵,”不如说是对甜点的向往。
小丑家住在一条胡同的深处,走进曲折的青石板小巷,抬头便是著名的景致“一线天”。七转八拐后,推开一扇漆红闾门,却是一座豁然开朗的四合院,小丑一家住东屋。即将见到小丑会制作精致甜点的“非常非常漂亮”的姆妈,钟鱼和小蚂蚁都有些紧张。敲门前,小丑特地叮嘱:
“见到姆妈要问好,她不喜欢没教养的孩子。”
门开了,一股桂花油的香风拂面而来。倚门站着一位穿湖蓝杭旗袍的高挑女人,淡弯的眉毛,齐耳的“蘑菇头”,藕段似的手臂上戴一副细润的绿玉镯。钟鱼还是第一次目睹穿旗袍的女人,从前只在“哈德门”的香烟画上见过。她抚摩着怀里一只雪白的猫,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小丑。
小丑作着介绍:“姆妈,这是我同学钟鱼、刘小武。”
小蚂蚁赶紧问候:“伯……伯母好。”
“你们好,你们好,进来吧。”她用“莺语”把他们让进屋,“随便坐,不要客气。”
屋内并不宽敞,陈设也不阔绰。墙上挂着一幅家家都有的毛主席像,几把半新不旧的藤椅和一些普通家俱。墙角立着一架“蝴蝶“牌缝纫机,高低柜上摆一台“红梅”牌收音机。惹眼的是雪青云纱窗帘下一张镂雕梳妆台和镶在上面的硕大蛋圆形镜子。因形容委琐向来厌恶镜子的钟鱼心想这么大镜子拿来照妖吗?
房间虽然简陋,却是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散发着檀香的雅香,弄得小蚂蚁自卑地缩他那双漏洞百出的胶鞋。刚“不客气”地落座没五分钟,小丑的姆妈就把一张小桌搬到屋外,摆上几根小凳,招呼道:
“阿生,和同学到院里做功课吧,外面光线蛮好。”
小肚鸡肠的钟鱼不乐意了:难道是怕我们把屋地踩脏?
三人坐到了光线“蛮好”的院子里,打开书包,翻开课本,讨论着做习题。
“麻溪河农业社粮食大丰收那道题答案是多少?”
“36900斤。”
“嗯?我算出来才200多斤……鱼头,你得多少?”
“也是36900斤。你肯定算错了。审题嘛,‘麻城县麻溪河农业社共有耕地12公顷,五八年全体社员鼓足干劲,当年喜获大丰收,再放高产卫星,总产粮食3321吨,问麻溪河农业社粮食亩产多少斤?’……你先要把公顷换算成亩,吨换算成斤,然后才总斤数除以总亩数。”
“哦……对,是亩产36900斤。改一下……”
“你没有橡皮,使手指头蹭呀?”
“不用,蘸点唾沫就行。”
小丑的姆妈从厨房婀娜地走出来,高跟鞋踩在地面橐橐响,手里端着三只青花小瓷碗,放在桌上说:
“蛮用功的,先吃点东西吧。”
钟鱼又听到了小蚂蚁腹内叽里咕噜的空鸣,忍不住乐出声来。小丑的姆妈显然误会了笑的含义,微笑道:
“喜欢吃就多吃点,里面还有。”
她走后,小蚂蚁吃相毕露,悄声对小丑说:“没想到把桔子捣得稀烂,再蒸一蒸会这么好吃。”
小丑眉毛一挑道:“帮帮忙,什么捣得稀烂,这叫桔子饹。”
钟鱼却在叵测地偷窥小丑的姆妈。她橐橐地走进屋里,在门口一张“刘文彩”式的摇椅上坐下来,翻开一册书,摇晃着拼读。一抹嫣红的余晖从半掩的竹帘透射进来,四周漂浮着檀香的香雾,那只大白猫慵懒地卧在她腿上。
这样缱绻雅静的气氛让钟鱼似曾相识,他趴在小丑的耳边问:
“你姆妈是破鞋吧?”
小丑扭头看了看,不解地说:“不破呀,好鞋……小蚂蚁才是破鞋。”
小丑的姆妈是一个“仿古”的女人,而且是精心地“仿古”。钟鱼初次见到她就有这种感觉,日后更加深了这种印象。她的曳地旗袍、淑女发型、仪态万方地走路、莺软的语调、西式小甜点,无不打上旧时代的烙印,就连墙上相框里的相片,也都是老上海的摩登玉照。不是草地上美人鱼似的睡卧,就是手擎“江南一枝梅”的妩媚状,再或缎面扇半遮面的朦胧。只一帧中规中矩的端坐,神情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那张二人的订婚照,她也是侧倚扶腮的回眸一笑,占去大半的位置,险地把垂手站立的小丑父亲挤出相框外。
小丑常年在外,“非常非常忙碌”的父亲是一名火车司炉工,膀大腰圆,嗓音如雷,一身煤屑味。由于工作的关系,十天里只有两天在家,八天的时间都“飞驰在千里的铁道线上。”让从未坐过火车的钟鱼和小蚂蚁艳羡不已,也令小丑神气十足。他说:
“你们都知道火车跑得快吧?从这儿到上海三天就到了,我爹开的火车,三天跑一个来回。”
他回头向父亲求证:“是不是,爹?”
他爹酒盅一放爽快地答道:“没错,儿子。”
比起小丑落落难合的姆妈,小丑飚火车的父亲显得平易近人,他一回到小院,就能听到哈哈的笑声和那句直抒胸臆的“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这句《国际歌》里的歌词从他嘴里吼唱出来就跟信天游一样畅快。他捧起大茶缸咚咚咚一饮而尽,抹抹嘴,喝美了,就要唱这么一嗓子:“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站在水龙头下冲凉,“哗啦”一桶凉水从头淋到脚,扑噜噜地甩甩脑袋,冲美了,也要来这么一嗓子:“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他甩开膀子,挥动铁锹呼呼生风地和煤球,一直腰,往手心啐一口唾沫,还是要吆喝一嗓子:“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干美了。他就会唱这么一句,钟鱼再没听过下一句。
让钟鱼不解的是他和小丑姆妈的结合。这样朴实率性的阶级兄弟过去正是我党策反的对象:推翻没落的资产阶级及其奢靡的生活方式。结果“怀旧”与“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同床共枕了,不能不令人困惑。
除了小丑一家,四合院里还住了另外三户人:南屋的哈大叔和他的老妈,西屋鸽子王两口子,北屋的老莫和他的丝瓜脸老婆。
哈大叔脸上有一道赭红的刀疤,想必从前是“道上”的人,如今落拓了,在废品收购站上班,人也彻底废了,胡子拉碴的,终日饮酒为乐,“何以解忧,惟有散白。”因为买不起杜康。那点紧巴巴的工资都用来买醉,日子也过得寒伧,窗户上连块完整的玻璃都没有,用旧报纸凑合糊上的。哈大叔潦倒的酒杯和潦倒的背影是小院里一道警示风景:黑帮老大的最后结局。
哈大叔的老妈是一个佝腰偻背的小脚老太太,小丑叫她“大奶”。钟鱼实在猜不出她到底多大岁数,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么老还活着的人。她的牙齿早掉光了,只剩下空空的牙床,整张脸像是以鼻子为中心捏出的包子褶。钟鱼想如果她哭泣的话,眼泪一定不能顺利地流淌下来,而是沿着螺旋轨迹汇聚到鼻窝。一天的大部分时光她都蜷坐在角落里,无声息地消耗风烛残年,偶尔的活动是拄着拐棍上茅房,漫长地排泄,用胖芳的话说是“拉线屎”。起初不明就里的小蚂蚁兴冲冲地前去如厕,结果立刻就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
“大……大奶在里头,她怎么不插门呢?”
小丑见惯不怪道:“她从来不插门的,下次方便前得先看她在不在老地方打盹,然后才去。”
西屋的鸽子王是一名悒悒不得志的邮递员,一个“没用的男人”。他出生在一个邮递世家,从驿使、邮差到他接班时的“人民邮递员”,延续三代近百载。他没能从祖上袭一个爵,却继承了一个绿帆布口袋,三岁起他就知道自己将来是个“送信的”,要一直干到老死,而且是“长腿的人都能干”,他的郁闷可想而知。他大概也为命运抗争过,但最终还是推着自行车行走在泥泞的乡村邮路上。事业失意,情场也没能得意。他娶了一个“雌老虎”老婆,得不到一丝心灵慰藉,还动辄被骂得狗血淋头、醍醐灌顶,迫使鸽子王在火红的年代里患上了罕见的抑郁症。
他迷恋上了鸽子,天地间自由飞翔的精灵,平民的精神寄托。他每天的快乐时光是爬上房顶,和心爱的鸽子们待在一起,用眼神和它们交流,心与心的对话。他看鸽子时很近,看老婆时很远。如此的痴恋令钟鱼感动,一直不忍说出一个他忽略的事实:鸽子其实是最古老的邮差。
鸽子王的妻子“胖芳”是乳品公司的送奶工。鸽子王不能半路上偷信,他却能半路上偷奶,一身的白胖肉便是鲜奶长期滋养的结果。她风风火火,快人快语,脾气暴烈得像一只引信极短的“麻雷子”,点火即炸。胖芳只有一个现实的世界,没有精神的世界,因此老想油炸鸽子王的“精神寄托”,白养着它们既不能“当饭吃”,又糟蹋粮食。小院里有了她气氛活跃多了,那张闲不住的嘴像广播喇叭一样传播着道听途说的社会新闻和当天的坊间轶事。钟鱼他们头一次坐到这个小院,胖芳就走过来热情寒暄:
“写作业呐……你们都是红旗小学的?我也是那儿毕业的,以前叫希滃联小……敲钟的还是驼背的老丁头吧……你们班主任是谁?”
“潘桂芹老师”。
“她?老不死的还教书呢?呸!”——
她恨恨地吐出两片瓜子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