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屋的老莫是一个穿中山装、梳背头、背着手走路的人。钟鱼第一次看见他恍惚以为敬爱的华委员来到了咱们小院。老莫是一名园艺师,和其他的“员”、“工”相比,是唯一一位“师”一级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家的窗台下绿意盎然,乍看还以为摆放着一些普通的花草,近看才发现竟是一盆盆匠心独运的盆景。这仅仅是老莫诗意人生的一部分,他的“茶道”功夫也十分了得;只喝“碧潭飘雪”,一定要铜壶里煮沸的井水,用一只袖珍宜兴紫砂壶泡两道,使一盅景德镇的细瓷茶盅斟了,细细品呷。茶余饭后,还会拉上一段小提琴陶冶情操。胡同音乐家钟鱼见的多了,但他们大多拉的是胡器,老莫是“欧式浪漫”的第一人。听小丑说,每日清晨他还要闻鸡起舞,施展一套“太极剑法”。
老莫的丝瓜脸;老婆却是一个柴米油盐的俗妇,身上散发着樟脑丸的晦辛气味,一生没有“公务”,“家务”缠身;屋里屋外、炒菜做饭、缝衣纳线、洗洗涮涮。说她“相夫教子”、“红袖添香”并不准确,因为她目不识丁,买糖买酒扯个号票还要请胖芳帮忙。她和老莫的“雅俗共赏”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包办婚姻害死人呐。”结发至今她对老莫“敬爱”至深,老妈子对举人老爷的景仰之爱。所以尽管看不懂盆景的“意境”,仍每日悉心浇灌,心甘情愿包揽了大小家务,让老莫专心地“儒雅”。这一年恰逢属猪的老莫本命年,钟鱼在晾衣绳上看到的怵目招摇的大红裤衩便是她特别赶制的辟邪专用裤衩。他们有一个已参加工作的儿子,在北京一所美术学院的伙食团掌勺。
小院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共用一间厨房、一间厕所、一个水龙头,演绎着人间百态,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黄昏时分,钟鱼看到了这样一幅小院众生图。
进门后一头热汗的胖芳脱去工装,换上裤衩背心,趿一双拖鞋,站在水龙头下“哗哗哗”地冲凉。汗衫湿答答地贴在身上,凸现出一对乳房饱满的轮廓,两粒栗色****坚挺凸突。当她弯下腰拧干头发里的水分时,又露出一段白亮亮的肚皮,晃得大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个至今保持在陌生男人面前低首垂目的贞节女子用叹息声感慨:
“一代不如一代啊”。
鸽子王敞开鸽笼,放飞了他的鸽子。他站在房顶,向天空展开双臂,嘴里发出“噜儿——噜儿——”的召唤。那完全是一付救赎的姿态,恨自己不能生出一对雪白的翅膀,飞离这凡尘俗世。
丝瓜脸老婆坐在小凳上预备晚饭,在一只小铝盆里挑米。用手“哗啦”拨过来,“哗啦”刨过去,挑除秕谷和碎米。一个多钟头了,她就这样“哗啦,哗啦”枯燥地筛选,听得钟鱼哈欠连天。农民种田已经“粒粒皆辛苦”了,她还要再辛苦一次。
小丑的父亲和哈大叔亲如兄弟地坐在一张酒桌上,煮酒论英雄。
“今天俺把车长熊了一顿,在俺面前叫板。老子当兵那会儿他在哪儿?当年老子走南闯北,爬过多少山,趟过多少河,点过多少炸药包,皱过一下眉吗?”
“嗻儿,干!”
“俺是行伍出身,当了五年铁道兵,怕他?”
“****,干!”
“大哥,俺酒量不行,少来点。”
“大……大哥,你知道好汉武二郎吧?打,打虎英雄,那是喝了十八碗上的景阳冈啊,还有宋江,都是俺们山东人,山东人个个海量,来,满上。”
“老弟,你脸红了,少来点。”
“脸红正喝得,干!”……
老莫喝美了功夫茶后,即兴来了一段小提琴独奏。躺在摇椅里闭目养神的小丑的姆妈一付公馆的闲逸。一曲终了,她请教道:
“莫老师,是西贝柳斯的《玛祖卡》吧?”
“正是。”老莫喜色道,“看来古人说,伯牙善琴,还须子期善听的话是不错的,高山流水,得遇知音呐,哈哈哈……”
老莫愉快到要抚须一笑了,可惜下巴上没有胡子,只好捋了捋头发。
他们不但是音乐上的知音,还是文学上的益友,经常共同探讨诗词歌赋、古典文学、山水派诗人与花间派词人,明清小说、“五四”后白话运动,由此引伸到古希腊神话、欧洲的文艺复兴、《荷马史诗》、但丁的《神曲》、莎翁的悲喜剧,古今中外地转一大圈。老莫尤其赞赏作品里“冲破世俗道德枷锁、追求人性解放”的“伟大女性”;安娜?卡列尼娜,德?雷纳尔夫人,杨贵妃,繁漪……这些红杏出墙的经典人物在老莫看来“具有殉道式的抗争勇气”。甚至为潘金莲与西门庆的“悲剧式爱情”打抱不平——
“可见,一个弱女子对不公命运的抗争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后人往往对她的行为一味唾弃,其实,我们应该辩证地看问题,殊不知如果没有一种不屈服的精神存在,人类可能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农奴时代,无法进步,这是社会学的结论……”老莫还为他的歪理邪说拉来了先贤老子垫背,“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丝瓜脸老婆在一旁插嘴:“潘金莲这个狐狸精不是毒杀亲夫,被武松砍了头吗?”
“你懂个屁!”儒人老莫喝斥道。
每到星期六,胖芳就会显得异常神秘,一定要叫上老莫媳妇一路去买菜。两人在一起交头接耳,仿佛有什么机密的事。老莫媳妇的老脸上一脸春色,低声问:
“到日子啦?”
“哎”。
“你自己去一样的”。
“我……我不好意思”。
“有什么好怕的……”
两人拎着菜篮从街上回来后,胖芳便一个人钻进厨房紧张地忙碌。一会儿,里面飘出一股诱人的膻香。钟鱼抽了抽鼻子想:不就是红烧牛肉吗,鬼鬼祟祟的,谁没吃过吗?
第二天一跨进小院,钟鱼就觉得气氛不对。胖芳叉着腰站在当院东一句、西一句地骂着,鸽子王则在“咚咚咚”地修补自家的窗子,其他人的神情也很古怪。原来,小院里发生了“帐殿夜警”事件。昨夜鸽子王两口子正躺在热被窝里行事,忽然听到窗户下有响动:有人听房!胖芳抓起一只拖鞋扔了过去,没砸中“趴窗根”的人,却把玻璃砸出一个窟窿。
——“要听进屋听!老娘把门打开,给你找把椅子,坐着听!”胖芳唾星四溅,“想婆娘想疯了,自己去找一个嘛,天天抱着睡,呛风冷气的,何苦遭这罪,臭流氓,呸!”
胖芳的臭骂像是漫无所指,却显然是“诛”哈大叔的“心”。但哈大叔充耳不闻,他正在气势磅礴地吃面条。
一海碗端上来,趁着热乎劲,哈大叔扽扽袖口,上下拌两下,挑起一筷子,低头“呼哧——哈”吞一满口,放声大嚼,“咕儿”咽下肚。端起酒杯“吱儿”嘬一口。再低头“呼哧——哈”又吞一口,“喀”撅断一截大葱,点点酱碟,丢进嘴里,“叽嚓叽嚓”一通脆嚼,捧起碗来“唏儿——嗨”喝下一口面汤。末了,腚一撅“不——”放一个响屁,意思连屁都不信。
小丑是掌握内幕的,悄声道:“不是哈大叔,夜里我上厕所,从门缝里瞧见是谁了。”
“谁?”钟鱼和小蚂蚁同时瞪大了眼睛。
“嘘——”小丑紧张地左右张望,“我不说,你们别问了。”
钟鱼亦是心知肚明,冷笑道:“噢……是他。”
这是一道简单的排除法题。先锁定范围:男人。小院里只有四个男人。第一排除鸽子王,他是受害者,不能既偷听又被偷听。小丑的父亲更不可能,他是小丑的亲爹,小丑还未愚蠢到大义灭亲“供”出自己的爹。小丑又看得十分清楚,不是哈大叔,那最后剩下谁?
一头雾水的小蚂蚁仍一个劲追问:“到底谁呀?小丑,鱼头,说说,啊?****,真不够意思!”
胖芳的喧泄很不成功,哈大叔的态度像是又调戏她一回,更可气的是上海女人竟然在耳朵里塞上两团棉花“拒听”。她恨恨地咕哝着:
“连吃带放的连吃带放,装聋作哑的装聋作哑,这他娘的破院子还有好?”
小丑的脚伤刚刚好,心又受伤了。那时天气已经转凉,小丑笼着袖伫立在“秘堡”的寒风之中,鼻子下淌出两行伤感的鼻涕,用忧心忡忡的声音说:
“昨晚他们又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