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卧室里传出令人热血沸腾的歌声——“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做滔滔一片潮流。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成功,失败,浪里看不出有没有。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似大江一发不收。转千湾,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晚餐很丰盛,一桌子凉菜热菜。香华摆一付碗筷一瓶酒在钟父的遗像下。
钟鱼十分意外,“妈,您怎么不用杯子了,不怕爸喝醉了?”
“今儿高兴,让他多喝点。”母亲微笑道。
钟鱼的心情不错,胃口大开,却只照着一碗樱桃肉不停下箸,母亲坐在对面,慈爱地看着他。
“儿啊,好久没见你吃得这么香了。多吃点,啊。”
“嗯,嗯……”钟鱼点头,忙里抽空地说,“妈,你烧的樱桃肉真好吃,比饭店的都好,有什么秘方?”
“傻孩子,没什么秘方,一样的做法,只要下功夫就成。”母亲笑道,“妈现在就把做法告诉你。”
“我不学……”钟鱼摆着筷子,“学也学不好,再说有您在,我学它干嘛?”
“妈总不能陪你一辈子啊,有一天还得你自己……这是自然规律。”母亲叹一口气,“将来你也会有儿有女,也好做给他们吃,得学。”
“好,为了咱家的厨艺不失传,您说,我学。”钟鱼嘴里含混着说。
香华清清嗓子,细细道来——“首先,备齐原料;一斤带皮五花肉,买时细看,肉上无血,肥肉瘦肉红白分明,最好是后臀尖部位的。还有番茄酱、芝麻油、豆油、葱段、生姜、料酒、白糖、盐、味精。第二步把五花肉浸入冷水中浸泡后洗净、捞出,放入开水锅里烧开,汆去血污,捞出、洗净,切成小块,大概大拇指指头的大小。然后烧热锅,加一瓢清水,把肉块和葱段姜块放进锅里,用小火炖至八成烂,大约二十分钟时间。再倒入漏勺,沥去水分,待用。第三步,炒锅烧热,放入豆油,烧至八成热,将肉块投入炸成金黄色时,连油一起倒入漏勺,沥去油。再将炒锅烧热,放入芝麻油,四成热时,放入番茄酱,待油炒至呈红色时,放入肉块,加水、料酒、葱姜末、白糖、醋、盐、味精。用小火煨十五分钟,再用旺火至汤汁浓厚,出锅即可了。”
“这也太麻烦了,天书一样,哪儿记得住?”钟鱼哗笑。
“那我再慢慢给你说一遍……”
“不用了,不用了。”钟鱼急忙打断,“我都记住了……第一步买肉,第二步切肉、炖肉,第三步炸肉、烧肉。最后樱桃肉起锅。”
“傻孩子,哪儿有那么痛快,这买肉呢,要……”
“要买好肉,红白分明的,知道了。”钟鱼插话。
“这切肉也有讲究……”
“大拇指头大小,知道了。”
“这炖肉呢,一定要……”
“小火,八成烂。知道了。”
“这炸肉呢,要掌握火候……”
“不能炸糊了,知道了。”
“这烧肉呢,要放芝麻油,四成热时再放……”
“番茄酱,外加一堆乱七八糟的作料,小火一烧,出锅,成了。妈,我全知道了。”
母亲无奈地笑道:“最要紧的一条,慢工出细活。”
“有你这么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妈真是幸福。”钟鱼一边往嘴里塞肉一边笑道。
“没法子,当妈的都这样,总不放心自己的孩子。”
“儿啊,妈还告诉你一件事。”香华神色郑重地说,“咱家座钟下面压着一个存折,里面有五千块钱,是我和你爸一辈子的积蓄,都留给你。”
“这么多钱?”钟鱼怔怔地看着母亲,“妈,您和爸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下来的钱都给我……您让我无地自容啊。”钟鱼羞愧难当,“按说现在该我报恩,给您养老,可我还……妈,这钱我不能要,您自己留着花。”
母亲笑一笑说:“这人呐,一辈子欠着一辈子的债,这辈儿人欠上辈儿人的债,好像你外公外婆,把妈抚养成人,妈又把你抚养成人,你将来要做的,就是把你的儿女抚养成人,尽心完成你的责任,便是还了这份债了,血脉亲情就是这样循环传递下去的。不需要你向妈报恩,啊。”
“妈,您说得太好了。”钟鱼感慨道。
夜半时分,钟鱼还趴在枕头上意犹未尽地摆弄录音机,对照说明书搞懂了录音功能,他按下功能键,模仿恐怖电影里阴森瘆人的语调——“午夜十二点……幽灵出没……”然后倒带,播放,里面传出同样阴森瘆人的语调——“午夜十二点……幽灵出没……”
钟鱼十分得意,哈哈大笑。窥听堂屋里还有电视机的声音,他拎上录音机地起身下地,开门出去。
“妈,您还没睡呢?”
“没呢。儿啊,这么晚你也没睡?”香华从藤椅上转过头。
“睡不着。”钟鱼兴冲冲地走上前,将母亲腿上滑落的毯子盖好,然后蹲下身,将录音机放到母亲腿上,“妈,这东西简直太神奇了,能把你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录进去,再一字不差地播出来。”
“是吗?妈老了,不懂这新潮玩意。”母亲慈爱地看着儿子。
“我试给你看。你想说什么话,我这就给你录下来。”钟鱼两眼放光地说。
“说什么都成?”
“什么都成!”
“……妈有些话想嘱咐你。”香华抚摩着钟鱼的头发说。
“好。我数一二三开始。”钟鱼把手放在录音键上,“……预备,一,二,三——开始!”钟鱼咔地按下键子。
母亲若有所思的神态,沉默片刻方缓缓道来:“……儿啊,妈想跟你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名利权贵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盼念多了,反而不快乐。妈不图你这辈子荣华富贵,但求你安宁幸福,心之所安,矮瓦斗室也是人间天堂……世间没有一马平川的道路,谁的脚下都会磕磕绊绊,但你要记住,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没有翻不过的山,你是男人,更要勇敢坚强,挺直腰板,别倒下……人间没有不老药,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父母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有一天你终究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家。对于妻子,你要善待她,因为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疼你、爱你、搀扶你,陪伴你走完一辈子的人。对于儿女,你要好好把他们抚养成人,尽到你的责任。夫妻恩爱,父慈子孝,一家人和和顺顺的过日子,也是我和你父亲最大的心愿……虽然你没有兄弟姐妹,但任何时候你都不是孤单一人,我和你爸会一直看着你,保佑你,守护你……儿啊,你今后的路还长,好日子在后头呢,你要珍惜幸福……”
钟鱼咔地关上录音键,“妈,好好的说这些干嘛,好像遗……多不吉利呀。”
香华淡淡一笑,“这是妈的心里话。”
“妈,您放心,您会看到我把媳妇娶进门,会看到我有儿有女的那一天。”钟鱼信誓旦旦地承诺,“将来你还得带孙子呢。”
“好,妈带,妈带……”
钟鱼把录音机搁到一边,“妈,时候不早了,夜里凉,我扶您进屋休息吧。”
“好。该说的都说了,妈也可以放心地睡了……”母亲释然一笑。
钟鱼搀扶母亲走进卧室,关门前,香华不舍地抚了抚钟鱼的头发,欣慰地一笑。这是她留给钟鱼最后的笑容。
第二天,钟鱼睡到中午才起床,睡眼惺忪地趿鞋下地,打开房门瞅瞅,堂屋里没见母亲像往常一样坐在藤椅上择菜。钟鱼又走进厨房——“妈?”厨房里清锅冷灶。
“咦?老太太哪儿去了?”钟鱼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看到母亲关闭的房门,推开探头一看,拐棍靠在床边,母亲安详地躺在床上,仿佛熟睡中一样。
“妈,您也睡懒觉了?”钟鱼嬉笑着走过去。
母亲仍静静地躺着。钟鱼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没看到起伏的呼吸。钟鱼小心地伸出手碰了碰——“妈……”
指尖触摸到的是冰冷,没有一丝体温。
钟鱼的脑袋“嗡”地一声,眼前一阵发黑。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探到母亲鼻子下,气息全无。
钟鱼的身体轰然坍塌,“扑通”一声跪在床前,拼命摇晃母亲的身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妈!妈呵……妈……”
这一天深夜,打烊后的大萍正在拾掇桌凳,钟鱼从巷子深处彳亍走来,两手紧紧抱着肩膀,噤若寒蝉的样子。大萍停下手上的活儿,困惑地看着他走到近前。灯下,钟鱼头发蓬乱,面色苍白,神情恍惚。
“钟鱼,你……”
钟鱼抬起头,“萍姐。”刚喊了一声便泪如雨下,“我妈……去世了……”
“啊?!”大萍瞪大眼睛,“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这么突然,香姨她……”大萍忍不住掉下泪来,“后事……有人帮你料理吗?”
“没有,没人知道。”钟鱼摇摇头,“只有派出所老宋知道,我开死亡证明的时候……萍姐,我有件事求你。”
“说吧。”
“我求你帮我妈擦擦身子,让她干干净净地走……寿衣她早已备下了。”
“好,我这就跟你去。”
……钟鱼家里,堂屋已被布置成简朴的灵堂;没有挽联祭幛,没有花牌五供,没有哀乐绕梁,只有满屋的白烛,白绫垂地,一缕香烟飘散。香华身着五领三腰的寿衣静静地躺在灵床上;头前供一碗“倒头饭”,头前足下各点一盏“引路灯”。她面容安详,白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仿佛熟睡中一般。灵堂的布置到各种礼仪都是大萍帮忙打理的,钟鱼哭了一整天,身上一点劲都没有,再说他也不懂。
钟鱼披麻戴孝,长跪不起,机械地往瓦盆里烧着纸钱。他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心还在一紧一紧地痛。大萍走过来碰碰他——
“钟鱼,歇会儿吧,我替你。”
钟鱼摇摇头,“不。”
“都一天了,你水米未进……”大萍担忧道,“我给你弄点吃的吧。”
“吃不下。”
大萍无奈叹一声气。
“萍姐,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钟鱼抬起头说。
大萍跪在钟鱼身边,“不累。我陪你一起给香姨守灵。”
钟鱼看看一身孝服的大萍,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钟鱼呆呆地看着灵床上的母亲,喃喃自语:“……我妈这些天一直胸口疼,她总说没事儿。谁想到她突然就走了……都是我不争气,让妈跟着操心受累,才六十多岁就……是我把妈气死了……”
“你别这么想,不是因为你。”大萍扶着钟鱼的肩膀劝慰道,“生老病死,迟早谁都躲不过的……香姨把寿衣、白布、香烛都备好了,说明她早料到了……香姨走得很安详,很平静,睡着了一样,没遭罪……你要往宽处想。”
“我妈昨晚上还烧了我最爱吃的樱桃肉,一遍遍教我怎样做,可我心不在焉的,没学会……昨天她还给我买了一台录音机……给我解闷,我给她录下一段话……现在想想,这是我妈的临终遗言,可我竟然那样笨!今后想再听到妈说话是永远不能够了……”钟鱼悲恸地摇晃脑袋,“今后我就是孤儿了……”
大萍握住钟鱼的手,“别怕,有我呢。”
她拿起纸钱一张一张丢进火盆里,“……香姨,您一路走好。您生前是好人,死后一定会升入天堂的……以后每年清明祭日,我和钟鱼都会拜祭您的……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钟鱼的,有我一口吃的,他就不能饿着……”
第二天清早,钟鱼在一架板车上铺垫好干净的被褥,和大萍将母亲的身体抱出来平躺在车上。大萍将一张盖脸纸轻轻覆在香华脸上,再轻轻拉上白被单掩好。钟鱼点燃了鞭炮,将盛着纸灰的瓦盆高举过头——“妈,儿送你上路了……”朝地下用力一摔。
钟鱼将绳子套上肩膀,两手抬起车辕,回头对大萍说:
“萍姐……你回吧,还要忙生意呢。”
“今天不做了,我陪你一块去。”大萍扶住板车。
“真的不用了,萍姐……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送我妈最后一程,不想再给人说闲话……”钟鱼恳求地看着大萍。
大萍怔怔地看着他,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