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艾凤沉默半晌,叹道,“肯定不成。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孩子都恁大了,凑合过吧,这么多年都坚持过来了。再说,我比你大那么多,你觉得吃亏,你妈也不能同意。”
“所以你这个假设不成立咯。”钟鱼摇头笑笑,“在乎的不是这个,我觉得两个人结婚得有感情,感情这个东西需要酝酿,就像酿酒,有的人酿出了美酒,有的人酿出了苦酒,可是咱俩之间呢,好像都不是,咱们没有酝酿的过程,直接用酒精勾兑出烈酒,度数是高,喝了上头,具有强烈的致幻效果,意乱情迷的,可是……唯独差了点酒香。”
“不愧是读过书的,讲起来一套一套的。”艾凤睥睨一眼,“你是说咱俩不般配,我配不上你,你偏不尿我这壶。”
“我哪是那个意思,这里根本没有壶的事,没有壶。”钟鱼急忙分辨。
艾凤还是面含不快。讪讪地走出一段路后,钟鱼讨好地笑道:“凤姐,咱俩去爬象山吧,比赛,嗯?”
“不想爬,怪累的。”艾凤懒懒地说,“再说上面就一个破亭子,有什么好看的。”
“还有一大片草地呢,又平又软。”钟鱼兴奋地回忆道,“从前苟菲常在那里练芭蕾舞,累了我们就坐下来歇会儿,俯瞰城市的风景,说说话,四周还有山风吹,可舒服了。”
“啧啧……还惦记人家呐?”艾凤哼笑道,“你不该叫钟鱼,正经叫钟情才对。什么狗飞猫飞的,念念不忘!”
“凤姐,思念不是一瓢水,泼出去就干了,思念是一畦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割不断的。”钟鱼解释道。“将来咱俩分开了,我也会想你的。”
“是吗?”艾凤揶揄道,“像想什么狗飞、英红、二萍、娜黑龙一样?”
“那当然。我是性情中人。”
“得了。”艾凤不屑地摆摆手,“那么多人一个没留住,光落下‘思念’了。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活得这么窝囊呢?”
钟鱼噎得哑口无言,艾凤胜利地奚笑。
钟鱼一抬头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刘丽!她喜笑颜开地迎面走来,手上挽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外。似乎血统又不纯正,像是个二毛子。
钟鱼压低了阳伞,提醒艾凤:“有情况,别说话。”
“怎么了?”艾凤紧张地问。
“嘘——”
刘丽和二毛子说笑着擦肩而过,带来一股浓烈的香风。二毛子操着一口地道的汉话,看来二毛子都不算,可能是三毛四毛了。
“谁呀?”艾凤回头望一眼,“你熟人?”
“女的是我同学。”
“够妖艳的,还挎一老外。”
“刚才忘跟你说了,男女之情除了美酒、苦酒、像我们这样酒精勾兑的烈酒,还有一种……”钟鱼哂笑道,“就是博采众家之长,啤的色的老白干二锅头白兰地威士忌一起来,此种大杂烩有个洋盘的名字‘鸡尾酒’。”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艾凤不以为然道,“那边有照相的,走,咱们去照一张。”
艾凤一站到相机镜头前便容光焕发,她婀娜地侧立,把墨镜推上额头,一只手臂端到胸口,另一只手扶着下颌,一根纤纤的玉指伸出来点在笑靥的酒窝里,风情万种地倚望镜头,对比得身旁束手站立的钟鱼十分的呆傻,也烘托得她更加的完美。
照过相后,艾凤又恢复了洋溢的激情,她的脸上重新绽放了浪漫、迷人、幻想的笑妍。
“我的心跳得好厉害……”
“怎么了?累着了?”钟鱼担心地问。
艾凤抓起钟鱼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听到么?哟,一分钟两百跳。”
这个极端的数字让钟鱼蓦然醒悟了,它出自电影《爱情啊,你姓什么?》里林蓉蓉和李振明的对白。钟鱼立刻自觉地进入配角,展现出李振明似的幸福。
“以后,我们每年到这里照一张相。”
“每年照一张?”钟鱼深情道。
“50年,50张照片……”
艾凤攥住钟鱼的手,钟鱼攥住艾凤的手,四目深情相望。钟鱼坦吐出额外的心声:
“活在剧情里,真好……”
这是钟鱼和艾凤最后一次亲密谈话,两天后东窗事发二人成为永远的陌路,日后钟鱼回忆起这段插曲时百味杂陈,并总结出前人一个遗漏的真理:卑微苟存的生命压抑得太久,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但还有可能在沉默中幻想,无止境地虚构人生。
那天钟鱼和艾凤偷空在布草房贪欢,纵情在澎湃的****里丝毫没有察觉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用一张卡片悄悄拨开了,直到纷乱的脚步声拥到近前才蓦然惊醒。为首的黄sir胜利地拍手道——
“早就注意你们了,终于逮了个现行。”
黄sir的计划果然周密;艾凤还趴在半人高的浴巾垛上,裤子褪到脚踝,白花花的屁股亮在外面,钟鱼站在后面,裤子同样堆在脚踝,两手撑着艾凤的腰,两人的身体还未及分开,保持进行时的状态,只一双眼睛惊恐绝望着。
淋漓尽致的捉奸场面震撼着围观者的眼球引起无尽的联想。像看图作文一样展开无尽的联想。后面的几个保安“咕儿”,“咕儿”地吞咽着口水,还有几个女人从捂住眼睛的指缝里偷窥。钟鱼在众人的关注下平静地提上裤子,系好裤带。
“无耻啊,无耻。”黄sir抱着膀子评论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简直是无耻!”
黄sir得意地头向左稍偏,再向右上45度用力一甩,把那绺耷下的长发甩上头顶。钟鱼走过去,在他昂起的瞬间一记下勾拳打在下巴上,黄sir一声惨叫,一颗门牙迸向空中。钟鱼回头对艾凤说:
“这就叫满天找牙。”
艾凤突然发出凄厉的哭喊——“你强奸我,钟鱼他强奸我!”
钟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艾凤泣不成声地哭诉:“他进来……把门关上……掐我的脖子……摁住我……脱我的裤子……然后……他力气大……我反抗不了……”
艾凤披头散发,痛不欲生,方才她的姿势有目共睹,符合“被摁住”的特征,而钟鱼的姿势也符合施暴者的特征,况且艾凤极乐时喜欢紧咬嘴唇,留下红紫的牙印,此时也成为屈辱和悲愤的印证。她还进一步冲上前来,一只手提着裤带,另一只手在钟鱼脸上挖出道道抓痕,甚至想一头撞死在钟鱼身上。可很快被阻隔开来,因为钟鱼已被左右牢牢控制。两个保洁部的老女人上前同情地安慰,帮她整理凌乱的衣衫。
“这可叫我怎么活啊。”艾凤伤心地说。
钟鱼悲哀地看着她,怆然一笑。
钟鱼随即被反剪双手,押解出门。布草房的门外此时像午门外一样热闹,黑西服、红制服、黄制服、旗袍、白帽子,高高矮矮站了一院子,似乎整个酒店的人的汇齐了,还有迟到的好事者零星地跑来,看来捉奸是群众最喜闻乐见的活动之一。钟鱼在示众的瞩目中被夹道相送,钟鱼在人群里看到了冷月仙,后者一脸鄙夷厌恶,并立即将目光移开,撇清某种关系。
一辆警车鸣响警笛呼啸地开进棬子树街,刹停在钟鱼家门口,戴手铐的钟鱼被荷枪实弹的警察押解下车。同样在棬子树街引起轰动效应,不明真相的居民挤挤挨挨地聚集在钟鱼家门前,把路都拥堵了。居民们探头探脑地张望,互相窃窃询问,结果都是一脸茫然。然而小道消息很快就出来了,并且交头接耳口口相传,迅速扩散,传播的过程中有意略去“涉嫌强奸”中的前两个字,最终的答案确定为:强奸。
外面各种版本的传说持续发酵之际,钟鱼的家里,不胜其烦的警察将老泪纵横央求不休的母亲拦在门外,对钟鱼的卧室展开全面搜查;“起底儿”是历来是我方办案最省时、最行之有效的技侦手段之一,尤其对钟鱼这种刑讯逼供下仍咬紧牙关拒不交待的顽固分子来说,这是一种惯犯的态度,值得深挖细查,或许有更严重的罪行浮出水面。然而他们高估了钟鱼的智商,证据就赤裸裸地摆在枕头边——一本红色塑皮的笔记本。一个戴白手套的警察打开查看,翻看几页后脸上渐渐浮现出胜利的微笑。他把笔记本举到钟鱼眼前:
“这是什么?”
“笔……笔记本。”钟鱼一夜未睡,神情有些恍惚。
“我问内容!”
“不知道,没名字……主人公叫曼娜。”
“哪儿来的?”
“捡的。不知哪位客人拉屎看完后搁在水箱盖上忘拿了,我就给顺回来了。”
“捡的?说得轻松!”警察抖着手上的小本子厉声道,“这是黄色手抄本《少女之心》,是你犯罪事实强有力的……呃,佐证!”
“原来是传说已久的《少女之心》?”钟鱼意外道,“我才知道。”
“还在狡辩,带走!”警察一挥手。
搜查的结果令办案人员不甚满意,没网到“大鱼”。但至少起获了“佐证”。钟鱼被推出门时回头看一眼了窗子下垂挂的一串红绿纸鹤,那是证明他清白的强有力的直接证据,但他最终没有开口。
钟鱼被押上警车带回继续羁押,隔着车窗,钟鱼看到母亲满脸泪痕,悲怆地拍打着——“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钟鱼的眼泪流了下来,抬起戴手铐的双手:“妈,我没事。”
警车呼啸开走了,母亲香华目送儿子消逝在视野中,手里的拐棍再也支撑不住颤巍巍的身体,慢慢地滑落,最后跌坐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流泪,流泪……围观的居民没人上前搀扶,只以一种敬而远之,疏离隔阂的目光注视她。
警车驶过巷口时,钟鱼看见了大萍,扎着白围裙伫立在小吃摊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警车从面前开过,在转瞬即逝的对视里,钟鱼读到她内心复杂的纠葛;震惊、困惑、难过而又痛惜。
钟鱼被关押了七天,第八天,他被带出囚室,解除镣铐,警察将笔和一页纸推到他面前:
“签上名字,你可以走了。”
“走哪儿去?”钟鱼惶恐地问。
“回家呀,你被无罪释放了。”警察斜睨道。
钟鱼有些懵然,怔怔地看着他。
“发什么呆呀,你的问题已经调查清楚了,构不成强奸,只能算通奸。”警察喷出一口烟,“但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就凭你传抄********,十年前就能判你!”
钟鱼低头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深深鞠一躬:“谢谢政府。”
“甭来这套。”警察摆摆手,“要谢谢好好谢谢你的妈,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还为你的事到处奔波,不然你能这么快放出来吗。”
钟鱼难过地低下头。
“有一事我不明。”警察欠欠身子问道,“你的事早可以说清楚的,况且手里还有证据,干嘛要死扛着不吐口,背一个强奸犯的罪名?正值严打期间,这可是重罪!”
“一是我没,没强奸,你们问的细节……我编不出来,二是,艾……艾凤,就是,那个女的,是个……苦命人。”钟鱼嗫嚅道,“男人经常虐待她……本来儿子就不是他亲生的,如果我说出真相,她的名声更不好了……男人更虐待她了……”
“嗬!你挺讲义气啊,好汉做事好汉当了。”
“是,反正事已经出了,可一我个人来吧,别两个都遭罪。”
“办了这么多案子,今儿终于见识到义薄云天的关云长了。”警察咧嘴戏谑。收敛了笑容又道,“现在这件事情是逆转了,这女的涉嫌诬告,一样可以追究她的刑事责任!当然这得取决于你的态度。”
“我不追究。”钟鱼果断地说。
“你确定?”
“确定……不然她可怎么活啊。”
警察向后靠在藤椅上,全方位地审视钟鱼。半晌乐而开笑:“这不是义气,你脑子有病,得去查查。”
头发凌乱,胡子拉茬,一脸淤伤的钟鱼回到棬子树街。巷口,正忙活生意的大萍一眼看到了低头走过的他。
——“呀!钟鱼,你回来了?”大萍丢下手上的活儿,跑过来喜悦道,“没事儿了是吧?”
钟鱼羞愧地点点头。
“我早知道是他们弄错了。”大萍上下端详着钟鱼,衣裤脏破,面容憔悴,鼻青脸肿,心痛道,“遭不少罪吧?他们怎么能这样!”
“没,没有……我挺好。”
“你还没吃东西吧?来,我给你煮一碗你最爱吃的抄手。”大萍说着拉钟鱼的胳膊。
钟鱼咽下一口口水,瞥一眼热气腾腾的小吃摊。然而桌前的食客们都以一种异样的目光关注他。
“算了,不吃了……”钟鱼尴尬地笑笑,拖着滞重的脚步走了。
大萍伫望钟鱼贴着墙根一瘸一拐地走远了,长长地叹一声气。
母亲香华拄着拐棍站在家门口守望钟鱼的归来,像当初站在棬子树下守望钟鱼从边疆归来那样,翘首期盼。看到母亲孱弱年迈的身影,钟鱼的泪水夺眶而出,走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妈,儿不争气,让您受累了。”
香华赶紧扶他起来:“别哭,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她疼爱地抚摩着钟鱼的脸,“我得到通知了,说你今天回来,本来该去接你的,可妈身上一点劲都没有,走不动道了,连巷口都挪不过去,唉,老咯……”
“我对不起您。”钟鱼羞愧难当地说。
“嗨,傻孩子,说什么呢。”香华牵着钟鱼的手,“走,咱回家,妈烧好饭菜了,有你最爱吃的樱桃肉。”
——当妈的总是心细的。香华发现了纸鹤里的秘密,她了解儿子,不具备这样精巧的手工,继而公园里那张合影冲印好寄到了家里,凭借这两件物证,母亲开始不懈地上访申诉,最终钟鱼得以无罪释放。母亲没有一句埋怨的话,没有追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淡淡地说:
“你是冤枉的,妈得帮你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