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什么感想?”老头子抱着膀子问。
“诺,对面,学校……”钟鱼眯着眼睛指示道,“您每天看到的这些孩子,花儿一样绽放的笑脸。他们一年年地长大成人,有天毕业了,离开这里,走上各自的人生道路,全新的、未知的、广阔的、充满激情的人生道路……而您,生命停滞了,三十年没挪窝,今天重复着昨天,明天重复今天。鲜活的生命与庸常的生存强烈的对比,难道不残忍吗?您的内心是否交织着艳羡、失落、无望与感伤?多想时光倒流,重新活一回。”
“有病吧你?快走!快走!”老头子恼怒地呵斥。
钟鱼摇头笑笑,跨上自行车,又回头共勉道:“我和你一样,再不抱任何幻想了……心虽死,肉体尚在,咱们都好好活着吧!”
“这小子受过强烈的刺激。”老头子望着他的背影评价到。
中午时分,钟鱼来到武卫街。这里的小吃一条街仍是拥挤熙攘的市井图景。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钟鱼在煎、炒、炸、熘的嘈杂和飘香里一路走下去,耳畔响起邓丽君的《甜蜜蜜》——“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
“板凳抄手”的店招还在,可装潢设施已更新换代,原来的四方矮桌换成大圆折叠桌,小杌凳换成白色沙滩椅,正经该叫“靠椅抄手”才对。
钟鱼点了两碗牛肉香葱馅的——“一碗多放红油。”他特地嘱咐道。钟鱼坐到当年的老位置上,把辣的一碗搁到对面,摆一付筷子。“吃吧,苟菲,你最好这口儿了。”
盛抄手的瓷碗也与时俱进了;精致小巧的高白瓷碗,不似以往的黑瓷大碗。包装好了,口感却差了。钟鱼夹一个尝尝,辣味依旧,而且更突出,似乎要掩盖鲜香嫩的不足。
“没有从前的味儿了,是吧?”钟鱼失望地对苟菲说,“现在的东西都是中看不中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说小时候的花生酱吧,散装的,八毛钱一斤,蘸刚出笼的热馒头,那叫一个香,现在呢,改瓶装了,蒙一层锡箔纸,贴上标签,美其名曰全密封真空包装,结果开盖一闻,一股豆渣子味。还有驼背子老头的叮叮糖,五分钱,一敲一大块,有筋性有嚼头满口甜,如今驼背子老头也不见走街串巷了,不知还活着没,叮叮糖倒是有卖的,商店里袋装的,四方小块儿看着精致,结果一咬,脆的,掉渣,成冰糖了……”
钟鱼吃一个抄手进嘴,哈着气继续抱怨道:“人也是一样,过去没几件衣裳,一年四季补丁摞补丁的,可是心里干净,现在的人呢,穿得花哨,这名牌那名牌,可心里比抹布还脏……”
钟鱼喋喋不休的时候,一个爆炸头戴蛤蟆镜小青年凑过来,把一只鼓囊囊的黑皮包放到钟鱼身旁的椅子上,咧嘴一笑问:
“大哥,要不要电子表?”他拉开挎包拉链展示,“您瞧,正宗的水货,十块钱一块。”
“不需要,有了。”钟鱼亮亮手腕,“老上海。我父亲留下来的,再好都不换。”
“那您要不要书?禁书。”蛤蟆镜左右看看,从皮包底下翻出来一摞,悄声道,“……都是带色的。”
钟鱼瞟一眼,封面上袒胸露乳,美人鱼状搔首弄姿的女人像。他嗤笑一声:“我十多年前就见识过了,外国美女,正面****。”
“哟,看不出来呀,大哥,您是前辈……”蛤蟆镜不甘心地继续推销,“我这里还有恐怖的,香港鬼故事,《人皮灯笼》、《狰狞之夜》、《血手指》……”说着两只手在皮包里倒腾。
“嗬,应有尽有,你随身带个聚宝盆啊。”
钟鱼趣味地笑道,低头啜一口红油汤,辣的不行,脑门都渗出汗,赶紧摸出手帕来揩汗,再递到对面,“苟菲,你也擦擦……这辣欢天……受不了,简直。”
蛤蟆镜抬起头,狐疑地看看钟鱼,又看看对面,“您……这是跟谁说话呢?”
“我女朋友,就爱吃辣的。”钟鱼嘴里咝哈咝哈地指给他看,“你瞧瞧,她鼻尖都辣出汗了,还不承认呢……别逞强了,快擦擦吧。”
蛤蟆镜一把摘掉蛤蟆镜,盯着那个空空如也的座位足有五秒钟,再转过来面向钟鱼时,眼睛里全是惊恐,“没……没人呐?”
“那不正吃着嘛。”钟鱼笑看对面,“还撇嘴呢,不服气,一会儿再来一碗。”
蛤蟆镜皮包的拉链都来不及拉,拎上便逃,“老子活见鬼了!”
吃完板凳抄手,照例喝一碗米酒败败心火。赵老二的米酒摊扩建修葺了,弄成酒吧的格局;落地玻璃幕墙,淡紫色轻纱罗马帘,火车座,鹅黄的灯光,肖邦的背景音乐。当年的挽起袖子沽酒的老二也不见了,一头长发穿牛仔服的掌柜想必是儿子赵小二。喝一碗浑身是胆雄赳赳的“穷人酒”当然绝迹了。小二与时俱进,专门为时尚前卫的小资们营造异国风情,米酒太俗,叫“甜酒”,还可根据个人喜好调和成薄荷、青檬、椰香、蓝莓的不同风味和缤纷色彩。粗瓷海碗早已摒弃,用厚底的吉格玻杯精致地斟满四分之三,杯底卧冰块,杯沿夹一颗鲜红的车厘子。
钟鱼刚尝一口就知道完了,又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土洋结合的畸形产物。小二忒注重花架子了,把父辈的精髓都丢了。看看邻桌的小资情侣们满意地享受着匠巧的欧式浪漫,一边喁喁而谈,一边雅致地品呷香精色素酒精混杂的昂贵的垃圾饮料,真为他们感到悲哀,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钟鱼指头在咖啡色的圆桌上敲着节拍,唱起那首雄赳赳的怀旧老歌——“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钟鱼越唱越亢亮,低声交谈的小资们纷纷侧目而视,哪儿来这么一个俗人,扯开嗓子就开嚎,而且是国产的《智取威虎山》。这是有高雅阶层的社交圈子,什么是高雅?高雅就是讲究;穿的讲究,喝的讲究,谈吐讲究,抽烟的姿势讲究,笑的讲究,哭的讲究,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都讲究,为的就是与俗人的粗鄙拉开距离以便傲视。因为讲究,所以隐忍,只对钟鱼放肆行径侧目而视。
钟鱼在阶级的无声遣责下坐不住了,觉得自己十分多余,而且十分压抑。他一口饮尽杯中酒,起身出门。走出大口,才痛快地发出那串直抒胸臆的尾音——“哦……哈哈哈……”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钟鱼站在64吋的壁镜前,和对面的自己对视一分钟,然后拿起海绵块涂抹上去,将这平静的影像湮没在一片白色的泡沫中。
厕门呯地一声撞开了,一个满身酒气大腹便便的男人踉跄地冲进来,进到隔间里,撑着马桶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钟鱼厌恶地捂住鼻子,点燃檀香,打开换气扇。在这里,钟鱼见识到的呕吐和排泄一样多。这些衣冠楚楚的有钱人沉湎于上吐下泻的不堪生活,而卖火柴的小女孩透过温暖灯光的窗子看到是这些人肉林酒海,纸醉金迷。同样是暴殄天物,糟蹋粮食。
但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同,呕吐声之后大腹男没有立即出来清理,钟鱼站在盥洗台前托着方巾空守了半天,隔间里全无声息。钟鱼不由得担心害怕,怕这厮脚下不稳一头栽进马桶,溺死在里头。他悄悄走到隔间前,耳朵贴在门上窥听一会儿,然后轻推开一道缝查看。只见大腹男岔开两腿坐在地下,头仰靠着马桶,下巴挂着黏涎,满脸泪水,痛苦地抽搐。
钟鱼推门进去,俯身碰碰他:“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男人睁眼看看他,突然爆发出“哇——”的一声痛哭,“我是王八,我是活王八!”男人捶打自己的胸口哭喊。
钟鱼吓了一跳,心想这厮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甲鱼,都癔症了。
“先生,您是人,不是那……什么。您站起来说话好吗?”钟鱼搀他的胳膊。
“我就是,当了十几年的活王八。”男人推开他的手,颓唐地自语,“我知道,你不用安慰我,不用欺骗我。”
钟鱼同情地看着他,无话可说。
“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男人抬起泪水模糊的双眼,“有一个孤儿,没爹没妈,吃百家饭长大,八岁起就帮人拉板车挣活,渴了喝口凉水,饿了咬口干粮,什么苦都吃过。二十年后,他挣下了一份丰厚的产业,有钱……后来,他娶了一位美丽如花的姑娘为妻,两年后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生活得很幸福。”
“那不是很好吗。”钟鱼插话道。
“可是,可是……孩子不是他的骨肉。”男人痛苦地摇头,“长得,长得根本就不像他。”
“这算什么证据。”钟鱼嗤笑道,“我和我爹长得还不像呢。”
“我去医院做过检查!我没有生育能力!”男人激动道。
钟鱼怔怔地看着他,“您就是那个孤儿?”
“当时我都气疯了,她辜负了我,欺骗了我!”男人双手插进稀疏的头发怨怼道,“……可是,她是我的至爱,一直都是……我不知该怎么办。你说,我应该沉默还是亲手扼死她?”
“这事……您说了算。”钟鱼哈哈腰说。
“我选择了隐忍,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男人叹气道,“因为对一个孤儿来说,没有什么比家的温暖更珍贵的东西,尽管是假的,也是珍贵的,你明白吗?”
“明白。”钟鱼点点头,“善意的谎言嘛。”
“一个月前我被诊断出癌症,晚期……”男人平静地说。
钟鱼吃惊地看着他,不知怎样安慰。他从兜里摸出香烟递上一支,“我的烟不好,别嫌弃。”
“嗨。”男人无所谓地接过来。
钟鱼划燃火柴帮他点燃了,叹息道:“兄弟……想开点。”
男人深吸一口道:“我刚刚见到那个男人了,她带来的,说是给我引荐的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我知道就是这个家伙,从他们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想霸占我的产业。可我……还一心想着用剩下的时间为她们母子多挣钱,让她们今后的生活衣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