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肥起身整理整理衣服,“我真想和你好好唠唠火佬寨的事,毕竟我在那里当了七年知青,可是没办法,官身不由己,下午有个会参加,其实没什么正经事,但不去又不行,我们这个工会主席呀,闲得慌就想把这些人召集起来交流思想,谈谈心,也甭管人家爱不爱听,整个一万人嫌……好了,老鱼,你慢慢吃,我先走了,以后再聊,告辞,告辞。”
土肥逃跑似地头也不回地走了。钟鱼望着他的背影,饶有趣味地嘿嘿一笑:“这厮暗喻用得恰到好处,大学没白念。”
他抓起桌上的酒瓶咚咚咚仰脖灌下大半瓶,呛得眼泪都流下来。“别当祥林嫂了,别讨人嫌了,晦气。”他对自己说,“还是自己祝福自己吧……”
钟鱼摇摇晃晃地走出饭店,伫立在大街上,头顶是明晃晃的太阳,他却不禁打个寒颤。过往的人行色匆匆,他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低头看看自己不入流的穿着,才明确了目标。
泰吉街的两旁挤满了彩条雨布搭起的简易摊位,密密匝匝一家挨一家,放眼望去,红波绿浪。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标志性的国营商店还在,灰暗破旧的水泥建筑却呈现出日薄西山之像,淹没在一片崛起的喧闹中。
钟鱼在摩肩擦踵和热情的招徕声中一家一家走下去,终于发现了他要寻找的咖啡色男式夹克,摸了摸,手感粗糙,颜色也发贼,似乎跟土肥那件有质地上的悬殊。小老板从服装后面探出脑袋,“大哥,买衣服啊?这件不错,正宗的路易威登,法国进口的。”
“多少钱?”
小老板眼睛一转,“给您算四十,成本价。”
“你这里还有没有白色的秋衣卖?”
“秋衣?”小伙子诧异。
“就是那种,像秋衣,穿在里面的,不带翻领……立领套头的,胸口有一面小盾牌。”钟鱼边说便比划。
“有,有,k-swiss,美国货。”小伙子说着从下面翻出一件,摊开指给钟鱼看——“喏,这里,一面小盾牌。”
盾牌是对的,但比土肥那面大出好几倍。
“我再给您配条西裤吧,我这里有意大利的阿玛尼。”小老板热情推荐。
“行,我买了,一共多少钱?”
“三样一百元。”小伙子麻利地折好装包。
看着钟鱼提口袋远去的背影,小伙子嘿嘿一笑,心花怒放地甩甩手上的钞票。女朋友从后面探出头,同样惊喜道:
“挣这么多?”
“不知哪来的****,买东西不讲价。”小老板边点钱边说。
钟鱼穿着一身簇新的假冒的国际名牌走进劳动局的办公室,将一堆材料摆在办公桌上。办事人员审核之后,抬头对钟鱼说:
“工作安排上肯定有难度,79年知青大返城,忽喇喇多出五六万人,哪有那么多岗位?到现在还没消化了呢……不行自谋职业吧,干个体,像你这种情况办执照有优惠政策。”
“我不做小买卖。”钟鱼一口回绝,“千辛万苦回城了,就想端个铁饭碗。”
“唉呀……难办。”办事员不胜为难,“好点的工作早没了,剩下的都……”
“没事,我不挑,有活干,有工资挣就成。”
“那行,我给你看看。”办事员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文件夹,翻开来寻找,“……集体企业,街道生产组行吗?”
“大集体,说出去不好听……麻烦您再找找,有国营的没?”
“哦,要国营的……”办事员一页页翻下去,“有了,这里区清洁队招污水管道疏通工,每月工资76元。还有金源大酒店招勤杂工,每月工资80元,包吃一顿午餐,铁饭碗都是。”
“说得好听……一个掏大粪的粪花子,一个抹桌蹾地伺候人的奴仆。”钟鱼失望地叹息,“都是******下贱活。”
“不是粪花子,污水管道疏通工嘛。”办事员解释道。
“一个意思,我可没有时传祥那么高的觉悟,宁肯一人臭,换来万户香。”钟鱼考虑片刻,“我还是勤杂工吧,好歹有一顿免费的午餐吃。”
钟鱼揣着介绍信走进三星级的金源大酒店,回头看一眼徐徐关闭的自动感应门,心想这东西真奇妙啊,它怎么知道我要进来?举目四望,大堂里富丽堂皇,头顶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流苏样的琉璃珠子钻坠一样流光溢彩地垂挂下来,耦合色厚润的立柱,打蜡的大理石地面明亮可鉴。往来的男人都想土肥那样腆着肚子,春风得意,臂弯里挎着的女人都像刘丽那样逸韵高致。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钟鱼欣慰地对自己说,“这单位还不错。”
在服务员的指引下,钟鱼走进二楼的人事部,双手呈上个人资料。办公桌后面一位穿黑色西服挽发髻着淡妆的女士简单瞄一眼道:
“稍等一下,我通知保洁部面试。”
说罢拿起桌上的电话打出去,简单交代几句后放下,便不再理睬钟鱼,摊开报纸来看。钟鱼不明白“面试”是什么意思,抹桌蹾地的还要“面试“?她并没有请他坐下,所以只能垂手站着。忽然觉得她十分面熟,近一点端倪她胸前的工牌,惊喜地一拍手:
“嗨呀!冷月仙,真的是你!”
女士吓了一跳,抬起头愠怒的看着钟鱼。
“你不认识我了,老同学,我是钟鱼啊。”钟鱼兴奋地自我介绍。
女士上下打量钟鱼一番,再低头细看桌上的资料,清淡一笑道:“哦。记得。”
“也难怪,咱们十多年没见面了,你是初一转学走的吧?现在你……发展得很好啊,当科长了?”
“主管。”
“比科长还大吧?我刚从云南回来,没什么好工作了,给分这儿来扫地了,可巧碰到你了,今后还请老同学多多关照。”钟鱼呵呵笑着,欣慰地搓手。
“哦,才回来哈。”女士不置可否道。重新拾起报纸,身体向后靠在皮椅背上,将手里的报纸端高,隔断在两人中间。
钟鱼不识时务地偏着脑袋绕过这道屏障,望着她的脸说:“我记得你上学的时候跟赵腊梅最要好了,你知道她的近况吗?”
看她毫无反应,钟鱼自问自答:“她嫁给公社主任的儿子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我回来的时候,她正闹离婚呢,唉……她也是命不好。”钟鱼摇头叹息,“当初以为回不了城了,匆忙把自己嫁出去,结果——”
女士用力一抖报纸,哗啦一声打断钟鱼的话,钟鱼怔怔地看着她,一付冰冷刻板的面孔。钟鱼直起身子,垂手站好,不敢再讨扰她。
保洁部部长黄sir是一个矮冬瓜样的短粗胖子,西服像风衣似地罩在身上,地中海式秃头,左鬓角一缕长发戴围脖一样精心盘绕在秃头周围,因为不时要耷拉下来,所以他每两分钟必须做一个动作:头先向左稍偏,再向右上45度用力一甩,使这绺长发重新妥帖呵护。
没费什么周折,钟鱼面试成功,因为黄sir急需一名“卫生间维护员”。走出办公室钟鱼问黄sir:
“这主管是冷月仙吗?”
“是啊。”
“热电厂宿舍的?”
“对呀,你认识她?”
“……她不认识我。”钟鱼摇摇头。
推开磨砂玻璃的厕门,靠墙六个自动喷水的小便槽,对面九个防水板隔间,里面九个陶瓷马桶,一面64吋壁镜下两个暖水盥洗池,洗手液、方巾、烘手器。黄sir告诉钟鱼:
“这里就是你的工作岗位。”
黄sir向右上45度用力一甩头,叮嘱道:“老钟啊,咱们这里一家三星级大酒店,我们要为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务,追求每一个细节的完美,使他们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得到身心愉快的享受,哪怕是在一方小小的卫生间里。”
“我觉得他们屙完尿完肯定舒服,不然憋得慌。”钟鱼说。
“错了!”黄sir双手向两边一分,“你所说的是传统意义上的排泄,路边的茅厕,脏臭差,四面漏风,蚊蝇肆虐,忍受这样一个环境方便,你的心情难道不痛苦吗?”
“非常痛苦。”钟鱼点头同意。
“所以我们要升华它,美化它,营造一个清新雅致的氛围,使之成为和我们酒店档次相配套的一种厕所文化,让客人在人体新陈代谢的时间里安心、开心,鼻子里还能嗅到馥郁的花香。”黄sir的双手在鼻前唰地绽放。
“那屙完尿完不也得赶紧走吗,总不是住这儿。”
“错了!”黄sir向左一摇头,顺势朝右上45度一甩,“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满意了,他就会常常来,我们的效益就会好。细节决定成败,不要小看了你的工作。”
“明白了。”钟鱼叹一声气,“打造三星级厕所嘛。”
“对了,你终于理解了。”黄sir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的职责就是随时保持这里的洁净、干爽……明天正式上班吧。”
第二天一早,钟鱼准时来到酒店,迈上花岗石浅台阶,抬头看到门框上的小红灯闪了一下,然后两扇玻璃门徐徐分开,钟鱼笑了笑:
“我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要进来的了,有天眼呐……高科技呀。”
钟鱼走进门来,伫立的穿旗袍的高挑姑娘微笑鞠躬:“您好,请问先生早茶还是住宿?”
“不是……我来上班的,你不记得我了,昨天来过。”钟鱼亲切地伸出手,“我在保洁部,卫生间维护员,今后咱们就是同事了,今后请多多——”
“出去!”迎宾小姐立刻垮下脸呵斥。
“怎么……”钟鱼怔怔地看着她,“我来上班的。”
“员工走员工通道,不能进出正门!”
“可我已经进来了。”
“出去!”迎宾小姐不容半点松动。
钟鱼尴尬地缩回手,转身走出去,回望徐徐关闭的自动门,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