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有很多距离。信仰不同,语言不同,服饰不同,肤色也不同,你们明显地黑,像坦桑尼亚……”意识到失口马上打住,尴尬地岔开话题,“你饿不饿?我口袋里还有糯米粑粑呢。”
娜黑龙笑一笑,“不饿,你吃吧。”
“我也不饿,咱俩躺下来休息会儿吧,回寨子的路还长着呢。”
钟鱼和娜黑龙并排躺下来,头枕着筒帕,合盖一条棉毯。牛车慢悠悠地走着,摇晃出摇篮的节拍。
“真安静啊,好像全世界都睡着了……”钟鱼看着若隐若现的星光说,“我给你唱支歌吧,想不想听?”
娜黑龙侧过脸,“想。什么歌?”
“就是电影里的那支歌,《爸爸的祝福》,跟唱片里学的,你听着。”钟鱼清清嗓子,深情舒缓地唱起——“睡吧睡吧,小宝贝,可爱的小宝贝,树儿静静夜低垂,宝贝轻轻睡,白头山上有颗星,熠熠放光辉,她在默默守护着你,伴你梦里飞……飞吧飞吧小宝贝,可爱的小宝贝,月色褪去太阳归,照你高高飞,快长大呀小宝贝,金达莱一样美,欢颜笑语拥抱着你,和你永相随。”
“唱得真好听。”娜黑龙陶醉地说。
钟鱼用诗朗诵的语调说:“谨以此曲献给美丽的娜黑龙,祝愿她和金达莱一样美,欢颜笑语永相随。”
娜黑龙呵呵地笑出声。
安静下来,四目对望,额头相抵,息息相通。娜黑龙饱满的乳房贴着钟鱼的胸口,呼吸起伏里传递着柔软的温度。娜黑龙的眼睛里像落下两颗星星,闪闪发亮。一缕头发搭在鼻翼上,随气息扇阂。钟鱼燥热地咽下一口唾沫。不能自持地伸出手,将这缕头发撩到耳后。抚摸着她的脸动情地说:
“娜黑龙,如果你不是佤族人,或者我不是汉族人,那该多好……”
娜黑龙的面颊滚烫,呼吸急促,垂下眼睑,怕看钟鱼热辣辣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栗。钟鱼试探地凑上去,浅浅地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面颊……最后吻到她滚烫的嘴唇。钟鱼便难以支持了。他饥渴般地吮吸,热烈地亲吻,双手游走在她身体上。娜黑龙嘤然有声,醉颜微酡……五分钟后,钟鱼支起身体,呼呼喘息,手指摸到她胸衣的布扣上。他迟疑了三秒钟,像所有出轨前的人一样,内心进行理性和欲望的激烈斗争,鉴于他心底的善念刚受过佛祖的感召,可能多迟疑了一到两秒钟,但结果仍不出意外,理性大败而归,欲望完胜。他急切着解开第一颗扣子……
黄牛自顾自慢悠悠向前走着,暗影婆娑,夜风萧瑟,枝叶低垂。特鲁毯里却包裹着一蓬火热,似奏响了激越的木鼓,又似干柴烈火燃烧的噼啪声。而身后逶迤漫长的车辙里,多出了深浅不一的压痕……
罗夏萍上完最后一堂课,第二天就要放寒假了,之后她亲手创建的火佬寨小学将不复存在,这间简陋的罩房里再不会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因为没有人接手她的工作。她已多次向上级教育部门反映过,可得到的答复都是师资力量不足,不可能向连一个班都凑不该数的学校派驻教师,如果继续学业,只能就读四十里外的公社小学。
罗夏萍站在讲台上,环顾她的二十八个孩子,内心百感交集。
“同学们,寒假生活即将开始了,假期里除了按时完成寒假作业,还要预习新的内容,新学期的课本已经发下去了,老师希望你们温故而知新,培养独立思考、自觉学习的能力,读书有三到,心到、眼到、口到。学习方法要严格、严肃、严密。记住了吗?”
“记住了!”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罗夏萍扶扶眼镜,动情地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无论清贫与苦寒,无论顺境与逆境,老师希望你们永远不要放弃对知识的渴求,因为知识就是力量!改变贫穷落后的力量!”
罗夏萍的眼睛湿润了,“你们就像老师播种下的读书的种子,刚刚破土萌芽,老师希望有朝一日你们长成参天大树。孩子们,记住,志当存高远,你们一定要走出祖祖辈辈没有走出的满坎山,去拥抱广阔的世界,作一个思想、有追求、有志气堂堂正正大写的人!”
罗夏萍转身在黑板上重重写下一个“人”字。
同学们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落泪了,更不知道他们敬爱的老师就要离开他们了,睁大懵懂的眼睛不知所措。
“同学们,让我们重温一遍识字歌。”罗夏萍倾注感情地朗朗起读——“自古至今,知天知地;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东西南北,四方天地;风霜雪雨,世事在易;长幼尊卑,敬重有序;彬彬有礼,有情有意;人生在世,要有志气……”
罗夏萍送走孩子们,最后望一眼土坝前飘扬的红旗,落寞地回到知青点。走进厨房,看见钟鱼哼着小曲围着锅台忙活得热火朝天。餐桌上摆上了九大碗;腊肉、香肠、牛干巴、鸡肉烂饭……应有尽有,外加一坛子好酒。
钟鱼一回头才发现坐在凳子上托腮发呆的罗夏萍。“回来啦?一点动静没有。稍等片刻,还有一个羊肉汤就齐活。”
罗夏萍被唤醒般地点点头,“哦……好。”
一会儿,饭菜齐备,钟鱼解下围裙,坐下来,低头“哧”擤一把鼻涕,使袖口蹭蹭,“哎……最后的晚餐。都在这儿了,没给鬼子留下一粒粮。”他斟满两碗酒,将筷子递给罗夏萍,“我还煮了一锅鸡蛋,咱俩路上吃。”
钟鱼畅快地端起酒碗,“来,为我们终于逃离火佬寨,干杯!”
罗夏萍怅然地端起酒碗,应付一小口。面对满桌子的菜胃口全无,一块肉在嘴里如同嚼蜡。对面的钟鱼则是挽起袖子大快朵颐,一口酒一口菜,一双筷子忙得不亦乐乎,结果被一口囫囵鸡肉呛得喷饭。
“慢点,没人跟你抢。”罗夏萍清理着前襟说。
“你怎么心事重重的?学校那摊子事处理完了?”钟鱼忙里偷闲地问。
“……孩子们还不知道我要走,他们那么渴求知识,不敢想今后会怎样?”
“别操心了,老罗,革命自有后来人。”
“明天早点走,我不想让孩子们看到。”
“好。其实我也不想让……别人看到。”
“你说……我像不像个逃兵?”
钟鱼一愣,“逃兵?不对。”他郑重其事地说,“你是最好的战士,竭尽全力,并坚守到最后一刻,我得敬你一杯。”他双手捧起酒碗。
钟鱼的褒奖并没有令罗夏萍释怀,一会儿她放下碗筷,“你慢慢吃,我去整理一下医务室,明天就要交接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钟鱼摇摇头说:“啥时候能改呢,这飒爽英姿五尺枪的劲头。”又低头看看剩下大半的肉菜,充满遗憾地自言自语,“肯定吃不完了,胃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可惜了……”
酒足饭饱的钟鱼打着饱嗝迈进医务室。桌上放着擦拭一新的红十字药箱,罗夏萍身穿白大褂,两手插在衣兜,伫立在药架前,仿佛同她的第二职业道别。钟鱼站在她身边啧啧赞许:
“分门别类,整齐有序,好哇。今后村民有个头疼脑热可以按需所取,自己拿药了。”
“没有了医嘱,不知道乡亲们能否对症下药,按剂量服用。”罗夏萍不无担忧地说。
“你害怕他们吃错药啊?不能。有说明书嘛,寨子里的娃娃们都能识文断字。”
罗夏萍一声叹息,抚摸着输液瓶架,“它以后是用不到了……对于急性炎症静脉注射是必不可少的。”
“那倒是,这手艺活只有你会。”钟鱼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么说葡萄糖没用了?过期可惜了,不如带在路上喝,舟车劳顿,得补充补充。”
“还剩两瓶,药架最上层。”罗夏萍漠然道。
钟鱼兴奋地踮脚够下两瓶葡萄糖,一边口袋揣一瓶,看到旁边还有头痛粉,顺手揣走几袋,“回城也难免迷惘,需要些精神食粮。”
整理妥当,钟鱼和罗夏萍走出医务室,锁上门,将钥匙挂在门上。罗夏萍情绪低落地叹口气:“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钟鱼诚恳地安慰道:“老罗,你已经尽力而为了,没留什么遗憾。回去收拾行李吧,明天还……”
话还没说完,一个赤脚的寨民呼喊着“交思拜”慌慌张张地跑来。寨民一把拉住罗夏萍的手急切地说:“交思拜!护,护哎跑!(医生!走,我们走!)”
“有人病了吗?”
寨民拼命地点头。“咩,咩(妈妈)”他捂着肚子作痛苦状,示意腹痛。
罗夏萍立刻打开门锁,进入医务室,背起桌上的药箱,和寨民一道冲进黑暗中。
“老罗,等等,带上手电!”钟鱼跟在后面喊。
“来不及了……”
钟鱼站在土坝上,无奈地摇头,“病得真是时候……不管你了,我得早睡了。”想一想又说:“算了,还是先帮你收拾行李吧。”
第二天天刚亮钟鱼便敲响了隔壁的门,“老罗,起床没?出发了。”
“进来吧,门没插。”里面答应。
钟鱼推门进去,看见罗夏萍和衣靠在炕头,半眯着眼睛,神色憔悴。
“你昨晚没睡呀?”钟鱼问。
“……才打了个盹,昨晚给病人输液,守了一夜。”罗夏萍揉着额头说。
“够折腾人的,什么破病?好了没?”
“急性阑尾炎,控制住了。”
“哦。那咱走吧。”
罗夏萍没说话,拢拢头发下地,走到桌前拿起茶杯咚咚喝下两大口,顿了顿,转过头看着钟鱼说:
“我决定不走了。”
“你说什么?”钟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决定留下来,不走了。”罗夏萍清晰而坚定地说。
钟鱼疑惑地走到桌前,端起茶杯闻了闻,不是酒,又摸了摸罗夏萍的额头,不烧。
“为什么呀?啊!”
“乡亲们需要我,我也离不开这里。”
“扯淡!”钟鱼暴躁地挥挥手,“地球离了你照样转,不信你试试!”
“阿佤山虽然贫穷、落后,但是民风淳朴,很安静也很干净。我喜欢过这样的生活,而且这里有我的理想,能实现人生的价值。”
“狗屁的价值!”钟鱼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气喘咻咻。“上山下乡的知青有多少,现如今都撒丫子跑了,留你一个人有什么价值?”
“别人怎么做我不管,我坚持走自己的路。”罗夏萍平静地说。
钟鱼心乱如麻地捋一把头发,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尽量舒缓语气说:“老罗,别糊涂了,一己之力是改变不了什么的……当年咱们六个豪情壮志地来,如今肖巧和援朝回不去了,雨燕也毁了。我不能看着你也……”
“不是的,我很充实而且快乐。”罗夏萍眼睛望向窗外,“一个人的力量再小也是力量,阿基米德曾经说过,给我一根杠杆和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
“什么狗屁杠杆!”钟鱼再次暴怒起来,“你给我一个女人我还能创造一个民族呢,讲那些个大道理有屁用!”他扔掉烟头,“不行,我就是捆也要把你捆回去!”
“你快走吧钟鱼,还要办手续,赶车。耽搁你这么多天时间,实在对不起了。”罗夏萍深表歉意地笑笑,“祝你一路顺风。”
看着她镇静决绝的表情,钟鱼一把抓起挎包绝望地吼道:“罗眼镜!那你就老死在这吧!”
说罢摔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路上都在咬牙切齿:“疯了,疯了!别人不推自己往下跳。都是团支书、指导员害的,还有小时候的少先队,一步步地走火入魔!”
钟鱼气愤难平地走到寨门,远远地看见娜黑龙伫立在寒风中,脚上一双雪白的球鞋分外醒目。钟鱼心里咯噔一声,停下脚步,思付是不是绕道逃跑。最终还是选择面对现实。
钟鱼走到娜黑龙面前,吸了吸鼻涕,尴尬地笑笑说:“你……你来了?这几天忙,没……没顾上和你道别。”
“我等你三天了。”娜黑龙腼腆地笑笑。从怀里摸出一只芭蕉叶包递给他。
钟鱼打开一看,糯米粑粑和大片的腌肉,还是热乎的。
“你在路上吃。”
钟鱼鼻子一酸,“娜黑龙,我不是东西,你揍我一顿出出气吧……我这一走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你会留下来。”娜黑龙双眼熠熠地看着钟鱼,“我算过鸡骨卦,魔巴说你会留下来。”
“嗨,那是迷信,脚长在自己身上。”钟鱼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娜黑龙的发际,“但是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阿佤山的岁月,忘不了你……”
娜黑龙低下头,两手搓着衣角。
钟鱼伤感而又难舍地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一个拥抱,然后他后退两步,对她深深地鞠下一躬,“对不起了。”
说完钟鱼迈开大步,向着回家的路,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娜黑龙久久地伫望。
钟鱼走进农场办公室,这里已经没有昔日人山人海的盛况。大红公章用一根绳拴着,孤零零地吊在门上。
钟鱼向坐在办公桌前,向一个看报纸的干部哈哈腰:“同志,我办回城手续。”
干部放下报纸,眼镜后的眼睛向上瞟着钟鱼:“才来办?挺沉得住气呀……申请带来了吗?”
“带来了,带来了……”钟鱼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上去。
“行了。”干部看都不看,伸手指指门上,“自己去盖个章子吧。带上它到知青办办粮食迁移,到派出所办户口迁移。”说完继续看报纸。
知青办和派出所都在一个公社大院里。钟鱼走进知青办,这里也是门可罗雀。钟鱼双手递上申请,哈哈腰说:“同志,我办粮食迁移。”
办事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胖姑娘,一脸稚气却锻炼得官派十足。她向后靠在藤椅上,斜睨一眼钟鱼,“哪里的呀?叫什么名字呀?”
“火佬寨知青点,名叫钟鱼,闹钟的钟,金鱼的鱼。”
“哦,老二连的……”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厚本花名册子,翻开来寻找。“钟鱼……咦,怎么没有?”她咕哝着,又从头找一遍。然后抬起头蹙眉看着钟鱼,“你是不是二连的?名字报错没有?”
“是二连的,我自己的名字怎么会报错。你再找找。”
“我都找两遍了,回去搞清楚再来……添乱!”胖办事员不耐烦地合上册子。
“怎么可能呢,你让我看看。”
“不能随便看!都是机密!”胖办事员双手捂住。
“什么机密!你不让我看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诈我?我现在谁都不信!”钟鱼不由分说一把夺过,翻开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