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黑龙抱歉地摇摇头,“不懂。”
“不懂没关系,反正这些你都用不上,你们太原始太落后,茅草房子光脚板,一动就是肉,一绿就是菜,吃饱就成,谁也别挑谁,梳个头发就把亲定了,生一堆孩子苦累一辈子。我们知识青年大不同,除了肉身的生存,我们有更高境界的追求,包括理想、爱情、未来以及信仰,编织成一对翅膀,带我们自由翱翔天地间。”
钟鱼自顾自地畅想着,没注意到娜黑龙已经黯然神伤。“没有了精神世界,只为了活着而活着,我们会生不如死。比如这个诗人裴多菲,他曾写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就多次照亮我伸手不见五指的人生。”……
喋喋不休中,牛车行驶到芒果长廊,钟鱼伸手摘下一个,拨开来咬一口。“唉……不是当年的味道了。”他失望道,“我们才来的时候撑了个肚皮圆。谁都没吃过,只有陈雨燕叫得出它的名字。”
“姐姐从前很了不起吧?”
“嗯。”钟鱼怅然点头,“那时她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唉,俱往矣,如今只能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了。”
“姐姐……她不会走吧……和你一样?”娜黑龙担忧地问。
“不会,你不用为哥哥担心。”钟鱼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她的翅膀折断了。”
到了公社,付过钱,把牛车寄存在大车店,钟鱼和娜黑龙马不停蹄地坐上开往县城的班车,一路的摇晃抖动,终于风尘仆仆到达了县城勐董。县城只有一条贯穿南北的马路,一些老旧斑驳的店铺参差不齐坐落在两边,马路上已经有汽车来往了,牛车还是不少,但更多的是喷着尾烟突突突巨大轰鸣声的拖拉机,显示出一种进化中的繁荣。
“已经过晌午了,肚子饿得咕咕叫!”钟鱼站在街边大声说,“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钟鱼带着娜黑龙踱入四间门脸的城关大饭店,落座在漆木大圆桌前,钟鱼跷起二郎腿吞云吐雾一副土财主模样,娜黑龙则拘谨地窥望左右。
“别怯场,娜黑龙。这种场面你得学会高调亮相,目中无人、牛气十足外加一点挑衅,你看我……”钟鱼抖抖袖子,端过茶碗傲慢地呷一口,向上吐出一根茶梗,“这就是高消费的排场,不然准吃亏。”
“为什么?”娜黑龙嗫嚅地问。
“根据我的经验,你一紧张,他们就嚣张,狗眼看人低,饭菜难吃,分量不够,脸子冰凉。得从气势上震慑他们,享受笑容可掬毕恭毕敬的快感。”
服务员端上两套大份的过桥米线,碗碟一一摆上桌,钟鱼眉梢一挑,“上菜这么慢……肉新鲜吗?我瞅着颜色不对。”
“长了鼻子自己闻!”服务员没好气地说。
“……不好使。”钟鱼讪讪地说,“国营饭店,这是。”
娜黑龙低头窃笑不已。
“没吃过过桥米线吧?”钟鱼传授道,“吃这个东西有讲究,不能乱,你仔细跟我学。”钟鱼先将鸽蛋磕入碗内,接着把生鱼片、生肉片、鸡肉、猪肝、腰花、鱿鱼、海参、肚片等生的肉食依次放入,用筷子轻轻拨动,“看到没有,颜色白了,说明烫熟了……”钟鱼再放入香脆、叉烧等熟肉,再加入豌豆尖、嫩韭菜、菠菜、豆腐皮、米线,最后加入酱油、辣子油。
娜黑龙按照他的步骤一样样调弄好。
“嗯,妥了,可以吃了。”钟鱼撸撸袖子,“我第一回吃没经验,先嘬一大口鸡汤,结果嘴皮子烫起一串燎泡。”
娜黑龙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脑门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们云南十八怪里,过桥米线人人爱是最好的了,像什么三个蚊子一盘菜,蚂蚱能做下酒菜,四个竹鼠一麻袋,听着就瘆人。还有老太爬山比猴快,背着孩子谈恋爱,和尚也能谈恋爱,也够惊悚的。”
吃过饭,钟鱼和娜黑龙去逛商店,三面围绕半人高的玻璃柜台,几个店员趴在柜台上嗑瓜子,这场景钟鱼很熟悉。娜黑龙亦步亦趋地跟在钟鱼的身后,引起店员们的侧目,她们在柜台后面见多识广,多少用几个小钱引诱本地姑娘的知识青年来来往往。
钟鱼给娜黑龙挑了一双白球鞋,一双厚袜子,坐在商店的条凳上,钟鱼蹲下来帮她穿好鞋子,系紧鞋带,“今后不要再赤脚走路了,大冬天的,多遭罪。”
钟鱼的殷勤体贴令店员们对娜黑龙又多了一层担忧,这厮的手腕登峰造极,不出意外今夜就能得手。
钟鱼起身拍拍手,“你走两步试试,这可是回力牌的……咋样,舒服吧?爬山……”他忽然停住不语了,眼睛望向一个地方。娜黑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另一个柜台前站着一对夫妻,男的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工装,女的一身佤族装扮,挺着七八个月身孕的肚子,挽着丈夫的胳膊低头挑选商品。
“是谁?”娜黑龙询问地看着钟鱼。
“我同学,李战斗。”钟鱼笑笑,“快当爹了。”
“你,过去,说话?”
“算了,交情不深,从前上学的时候就很少说话。”钟鱼牵起娜黑龙的手,“咱走吧。”
走出商店,第一次穿鞋走路娜黑龙走得十分别扭,好像和土地有了隔阂,脚底踩不实发飘。钟鱼哈哈大笑,“你像是穿了滑冰鞋。”
接下来本该去看场电影了,可娜黑龙临时做出决定:“去广允缅寺。”于是中途向北拐了个弯,去广允缅寺。
广允缅寺俗称“学堂缅寺”,始建于清道光八年,为小乘佛教建筑,占地2200平方米,保存完好,在信奉小乘佛教的佤民心中具有极高地位,与沧源崖画、芒法村白塔、勐来峡谷溶洞群齐名,为外界熟知。大致钟鱼早已知晓,此次置身寺前,才真正感受到它的气魄雄伟;大殿正门突出的过厅系壮观的五重檐歇山顶亭阁,亭阁门前左右两根大柱分盘踞两条木雕巨龙,龙首高昂,一足前伸,一足踏一镂空云座,龙身盘旋而上。双龙两侧为清水墙面,下层嵌着凤凰及麒麟花砖一列。走上台阶,只见正殿的六扇格子门上透雕彩云、花卉、飞鸟、双狮等精美图案,门枋通饰宝相花浮雕,红底加涂工艺金漆装饰,富丽堂皇。抬头望,亭阁天花板上全部绘有古色古香的图案,檐下饰有斗拱,拱部雕有云纹,细腻精湛。
钟鱼背着手啧啧称赞:“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这山乡僻壤也有如此之壮观!”他此情此景觉得该捋一下胡子以抒胸怀。
又看到殿门旁放置一只硕大木鼓,“咦,这里也有通天神鼓格诺哦?”他信手拿起鼓锤咚咚咚地翘起来,“呵呵,好玩,娜黑龙,你要……”忽然看到娜黑龙眼里严厉责备的目光,“……此乃佛门圣器,不可造次。”他讪讪地放下鼓锤。
迈入大殿,只见殿内并列六根金色大柱,撑顶穿梁而立。正中莲花台上,供奉一尊金碧辉煌的释迦牟尼法身像,佛像发呈尖塔状,两耳及肩,慈眉善目,仪表祥和,胸前无繁饰,束腰,跌跏趺坐。佛像上为佛伞,前面悬挂佛幢、佛幡,在佛伞、幢、幡上贴有各种图形的剪纸,五光十色。
娜黑龙面对法身像,肃立合掌,默默吟诵,然后分右掌向下,按于蒲团中心,左掌不动,腰徐徐下蹲,双膝跪于蒲团上,左掌随着伸下,按于蒲团之左前方,右掌由蒲团中央像前移动半掌,与左掌齐,额头平贴地面,两手握虚拳,向上翻掌,手掌打开,掌心向上掌背平贴地面,行头面接足礼……释迦牟尼金像祥和威德,幢幡飘拂,梵音悠扬,涤尘醒心。钟鱼受此情境感染,也迈步上前,双手合十,双目微阖,正待跪拜,忽然心生杂念:“算了,我命在我,不在天地。”于是睁开眼睛,背着手走开,欣赏墙面绘制的彩色壁画,壁画内容是佛教故事《逾越上走》、《菩提树下成佛》及风俗画,画中人物有官员、仕女、兵丁及楼阁、城池、园林等。
走出广允缅寺,回望巍巍殿宇,钟鱼有感而发:“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
娜黑龙惊奇地看着他:“你知道?”
“嗯。”钟鱼点点头,“早年我也承蒙老佛爷的教诲,略知一二,乃知佛法无边,海纳百川。我等凡夫俗子不敢妄加臆断。哎……不可说。”
“常诵四阿含,释尊就会庇佑我们。”娜黑龙认真地说,“佑护阿妈的在天之灵,赐福哥哥、姐姐、念朝平安长寿,也赐福你和……。”她缄口不语了。
“还有我?你太好了,娜黑龙,为所有的人祈福,就是没有你自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钟鱼钦佩地说,“佛祖一定圆满你的心愿,因为你的心很干净,很善良。换做我就不行,我这人毛病忒多……酒色财气、利益熏心、鸡鸣狗盗,坏事没少干,前些年还砸过老佛爷的场子……”钟鱼惭愧道,“老佛爷一看我就不烦别人,我根本不敢提要求,提了他也不能答应,弄不好再降我一个因果报应之苦,人生本已有八苦了,加上这个我就万劫不复了。”
“你是好人。”娜黑龙笑道。
“我真不是什么好人。”钟鱼摇摇头,“只能托你给老佛爷传个话了,老佛爷看在你的面子说不定就赐我仨瓜俩枣的……对了,你为我祈福什么?”
娜黑龙脸色一红,低头不语。
“哦,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不然不灵了,我就踏实等着幸福来敲门吧。”钟鱼牵上娜黑龙的手,“走,看电影去……眼睛放亮点,备不住路上捡个钱包什么的。”
电影院是一幢灰旧的礼堂式建筑,门前几条狗游荡,十几阶台阶上蹲着抽叶子烟的佤族闲汉,旁边一个卖小吃的小摊,糯米饭搭配辣酱、小葱、姜蒜、酸笋、鲜绿的香叶、大片的腊肉,盛在芭蕉叶上,不用筷子,手拈入口,名曰“抓”,佤族的手抓饭。
今日放映的电影是朝鲜彩色故事片《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大幅的电影海报上,上层的金姬一脸幸福地站在金日成广场上,沐浴着领袖的光辉。底层的银姬衣衫褴褛地拄着拐棍挣扎在黑暗的南方。钟鱼心想,多少年的老片子了,才来到边疆,人民的文化生活落后啊。他买好票,又买了两瓶汽水,递给娜黑龙一瓶:
“没喝过吧?尝尝。”
娜黑龙好奇地看着玻璃瓶里不断上涌气泡的水,然后谨慎呷一小口。酸酸甜甜橙子味,还有些怪怪的辣。
“别怕,大口喝才有感觉,像我这样。”钟鱼示范地仰脖喝下一大口。
娜黑龙学做他的样子仰脖喝下一大口,立刻被口腔里气泡剧烈爆裂的刺激吓了一跳,捂住嘴巴惶恐地望着钟鱼。
钟鱼哈哈大笑,“这就是传说中的汽水。”
电影院里灯光昏暗,座椅破旧,稀稀拉拉坐着几十个观众,无所事事的闲汉和讲究生活品味的富裕阶层。娜黑龙抱着汽水瓶,紧张而又端直地坐在位子上,像刚进校门的小学生。钟鱼把脚翘到前排的椅背上,窝在座位上说:
“这片子不错,前年吧?大前年,我和罗夏萍春节探家的时候看过一场,老罗眼泪哗哗的。”
熄灯放映后,娜黑龙立刻眼前近在咫尺的流动画面所吸引,她回头看看放映机,再看看银幕上栩栩如生的人物,竟然开口说话了,她表情很困惑,一束光、一块白布二者隔空能创造这样的奇迹?
“这就是传说中的电影。”钟鱼打着哈欠说。
娜黑龙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银幕,钟鱼则是无精打采,眼皮滞重。金姬和银姬的父亲临终前在破草棚里为姐妹俩最后一次哼唱起《爸爸的祝福》,钟鱼也在祝福歌的舒缓低沉的旋律里酣然入梦。
电影结束,钟鱼也睡醒了。伸伸懒腰,抹一把口涎,“完了?这一觉,哎……睡落枕了。”他扭扭脖子——“咦,你也哭鼻子了?”他看到娜黑龙满脸泪痕,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还沉浸在悲伤里。
“都是虚构的,不必当真,娜黑龙。”
娜黑龙站起身,哽咽道:“银姬太可怜了……她后来怎样了呢?”
“后来啊……接着拍下一部电影。”
“朝鲜在什么地方?”
“在外国,咱们的社会主义铁哥们,悲情电影最拿手。我们有几句顺口溜,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走出电影院,看看天色不早,怕误了末班车,钟鱼买了在小吃摊上买了两份“抓”,权作晚餐,和娜黑龙边吃边匆匆往车站赶。一路颠簸回到公社,天已黑透了,去大车店取回牛车,望着满天星斗,钟鱼裹紧衣服忧心道:
“得走夜路了……夜里寒气重,弄点热酒暖暖身子才行。”
还好,佤汉饭店正在上铺板,预备打烊,钟鱼走进去沽了两斤酒,将就大锅里的热汤烫了烫,将酒瓶掖进怀里,转身出门。
牛车吱扭吱扭地行走在黑魆魆的深山老林,四周一片阒寂,只有冷风吹过树梢飒飒响,云遮残月,星光暗淡,莽莽大山的轮廓仿佛魑魅魍魉的阴森巨袍。轻轻一挥,便要让这一辆渺小的牛车万劫不复。
钟鱼裹着特鲁毯瑟缩地坐在车上,土路两边摇摆压低的树枝,好像争先伸出攫取的手,具有了张牙舞爪的态势,令他不由自主地躲避。还不时扭头警惕后面。“狰狞之夜。白天的大好风光颠覆了,彻底颠覆……”他自言自语地旋开背壶盖,壮胆地饮下一口,“不能有山鬼吧?这阿佤山过去有猎人头的陋习,有多少阴魂不散呐。”
钟鱼越想越惊悚,看到坐在前面专心驾驭的娜黑龙,忍不住招呼道:“过来挨着我坐吧……老牛识途,自己晓得走,不用管它。”
娜黑龙笑着放下鞭子,挪过来和他坐在一起。钟鱼张开毯子把裹住。“冷吧?喝点酒暖暖身子。”他把背壶递到娜黑龙嘴上。
娜黑龙喝下一口,手托着腮望向苍茫夜空,徜徉道:“里其,星姆伟嘎马。”
“你说什么?”
“月亮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她们在看我们。”
娜黑龙用讲故事的语调讲起佤族的神话传说;很久以前,整个宇宙是空的,充满云雾,没有天地、万物生灵,漫无边际的云雾中,说不清过去多少时间,诞生出一粒石子,小石子越长越大,长成了地球,云雾渐渐上升,越升越明,成了天空,天和地形成了。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在天地间的云雾里,仿佛鸡蛋孕育着小鸡的生命,孕育着一个灵魂,这个伟大的灵魂住在天上,游荡在天地之间,行使着一种神圣职责,他就是宇宙主宰“达西爷”。这个没有生命的宇宙,天神感到无比的孤独,他希望有一个人与他作伴。“达西爷”放声大哭,于是,他眼泪化作倾盆大雨,大地上从此有了江河、湖泊与山川。干涸的大地得到雨水的滋润,也开始孕育着一个灵魂。不久诞生了第二个生命,她就是地神“玛西永”。天神终于有了一个伙伴,孤独让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寂寞让他们创造了语言。天神和地神生了一对双胞胎,他们就是太阳和月亮,天神让他们负责为大地照明,负责给大地带来光和热。太阳和月亮以后又生了不少的孩子,他们害怕太阳烧伤了自己,每天追随着自己的月亮妈妈,这些孩子就是天上闪闪的星星……
这个美丽的神话很及时,击退了钟鱼的邪恶幻想。“哈哈。”钟鱼笑道,“我们传说中的神是盘古,他是一个巨人,睡在一个大鸡蛋里,一直酣睡了一万八千年后醒来,发现周围一片黑暗,于是张开巨大的手掌向黑暗劈去,一声巨响,大鸡蛋碎了,千万年的混沌黑暗被搅动了,其中又清又轻的东西慢慢上升散开,化作蓝色天空,厚重浑浊的东西慢慢下降,变成脚下的土地。盘古站在天地间十分高兴,很怕天地再合拢变回从前的样子,他就手撑青天,脚踏大地,让自己的身体每天长高一丈。这样又过了十万八千年,天越来越高,地越来越厚,盘古的身体长得有九万里那么长。盘古凭借自己的神力把天地开辟出来了,可是他也累死了。临死前,他呼出的气变成飘动的云,声音变成了天空的雷霆,左眼变成太阳,右眼变成月亮,头发和胡须变成夜空的星星,汗水变成了雨露,血液变成了江河,筋脉变成了道路,身体变成了东西南北四极和三山五岳……”
钟鱼喝下一口酒,伤感地叹气道:“这就是我们的神,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全人类,最后孤独地死去,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比不得你们的达西爷和玛西永,儿孙满堂,其乐融融。”
娜黑龙伸出一根手指,“你是汉人,我是阿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