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圆之夜,陈雨燕拉着魏援朝的手“钻”进楠木林——知青们称之为“情人林”的秘境。两人坐在松软的落叶上,四周树影婆娑,风中夜来花香,更有纺织娘的喁喁低唱,夜色撩人。
陈雨燕的手指来回缠绕着一片树叶,看一眼局促不安的魏援朝,赧笑地低下头。半晌,她柔声道:“援朝,今晚的月亮美不美?”
“美。”魏援朝回答。
陈雨燕托腮仰望皓月,问了一个很天真的问题:“你说嫦娥真的住在月亮上吗?”
“神话里说的那是。”魏援朝说。
陈雨燕怅叹道:“我猜她一定很后悔,不该偷吃长生药,做仙女有什么好的?一个人住在清冷的广寒宫,何似在人间,与后羿恩爱厮守?……害了自己,也害了后羿。”她一脸朦胧地暗示。
魏援朝想一下说:“猪八戒害得更惨。”
这边在引导爱情,那厢却在大话西游,陈雨燕以为暗示不够,她偏过头看着魏援朝的眼睛说:“这么安静的夜晚,你有没有想到一首歌?”
“什,什么歌?”
“《莫斯科郊外的夜晚》”陈雨燕深情地哼唱“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轻声唱……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偷偷看我不声响。我想开口讲,不知怎样讲,多少花儿留心上,我想开口讲,不知怎样讲,多少话儿留心上……”
深情地哼唱,深情的目光,魏援朝却忙不迭地躲闪,他顺手捋过一把草,慌乱地揪扯。
魏援朝如此不解风情令陈雨燕生出些许幽怨:“援朝,我还是喜欢小时候的你,胆子大,没什么不敢,往女同学的文具盒里放毛虫、在潘老师的药瓶里丢石子,我都记得,对了,你还敢趴厕所墙头。”
魏援朝无地自容地说:“别提了,背了一个处分,现在还留着档案呢。”
“都怪我,当时不喊就好了……早知道我们今天这样,我就不会喊了……反正迟早……对不起。”陈雨燕鼓足勇气说完这些话,之后把头轻轻靠在魏援朝的肩头,阖上眼睛。
这几乎是一种明示了。她的头发摩挲得魏援朝的脖子痒痒的,散发着令他怦然心动的青苹皂香。魏援朝呼呼喘着气,终于能够鼓起勇气,他伸出手,即将揽住她肩膀的时候,陈雨燕却很不合时宜地吟咏道:“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其实,陈雨燕无非想使自己的初吻更浪漫诗意一些,然而流露出的婉约派气质瞬间击溃了魏援朝的邪恶本能。大手定在了半空。偷望去,陈雨燕双眸微醺,恬淡的处子脸庞沐浴着水滑月光,皓若凝脂,玉洁冰清。背景却是一只干糙的皴裂大手。还缺了两根指头。魏援朝凛然了。
陈雨燕醉颜微酡地闭了半天眼,啥都没等到。睁开眼睛,看到魏援朝仿佛高僧一般岿然不动。她几乎怼恨地说:
“援朝,我冷。”
魏援朝立刻表现出为爱献身的一面。他霍地起身,脱掉衣服,披在陈雨燕肩上,使两人的爱情在花好月圆里继续升华。
连陈雨燕自己都迷惑,旁人就更不懂。钟鱼因为一次酒后无意中冒渎了魏援朝的“圣爱”,两人险地割袍断义。那天,两人正坐在院坝上喝酒,梳洗后的陈雨燕打开宿舍门泼掉一盘水,看着清新可人的浴美人,钟鱼努努嘴对魏援朝说:
“陈雨燕越来越漂亮了,脸蛋子像个红苹果。”
他未察觉魏援朝的脸色已骤变,继续蔫笑道:“你小子艳福不浅,啃过的吧?甜不甜?”
“无聊!”魏援朝怒道。
“别跟我装了……”钟鱼一脸佞笑,不知道“啃”这个字眼在魏援朝已经犯忌。他呷下一口酒,醺醺然地探问:“钻过几次林子了?感觉爽吧?……咱中国人把这件事叫做鱼水之欢,极乐呀,我从前看过一本外国书,你猜他们叫什么?”钟鱼胳肘捅捅魏援朝压低声音道:“叫‘做爱’,形象不?生动不?意思是肌肤之……”
“你丫怎么那么流氓!”魏援朝暴喝。
钟鱼目瞪口呆,“这,这怎么是流氓呢?这不很正,正常吗?”
“闭嘴!”魏援朝酒筒一甩,拂袖而去。
钟鱼从此彻悟了,陈雨燕是魏援朝心中的女神,两人完美的结局应该是“化蝶”,达到精神上的涅槃。若“快脱吧,老子憋坏了”的老高获知还有这样至纯的男女,脖子定会“咔”一声惊正了。
这一天日暮时分,其他人都已收工,魏援朝还留在地里挥汗如雨,由于陈雨燕的速度太慢,还有十几个胶穴没刨,魏援朝自然义不容辞。
夕阳西斜,彤红的光芒洒满阿佤山,莽莽的群山沐浴着红光,安详圣洁,展现出母性的柔美。一江小黑江水泛起金粼粼的波浪,奔流至无尽的远方,山谷幽风阵阵吹来,坡上草木轻拂婆娑,幸福浅唱的样子。
陈雨燕坐在台地上,双手抱膝,若有所思。眼前的景色使人遐想。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或或森林小屋,一对相知相爱的伴侣置身其中,演绎不老的传说。陈雨燕脸色微醺,转过脸来,带着饱满的遐想去寻找那条爱情主线——魏援朝正力大无穷地挥舞锄头。阳光照耀着他****的上身,油亮的汗珠子从脊背滚落下来,无异于一个涂抹橄榄油的“肌肉男”,极符合男耕女织的完美意境。
陈雨燕不能自持地站起身,拎着水壶轻飘飘地走过去,她的声音听上去发颤:“援朝,歇会儿吧,喝点水吧。”
魏援朝放下锄头,抹一把汗,接过水壶仰脖咚咚咚一通豪饮,然后畅快地说:“嗨——再有半个小时就……”他的话戛然而止,一双小手从身后悄然抱住了他,十根指头柔情地抚摸他的胸膛,一张滚烫的脸也贴上他的脊背,魏援朝感受到那里睫毛的战栗和颈动脉突突的跳动。魏援朝一阵眩晕,呼吸从平稳到急促再到气喘如牛。他豁地转身,一把将陈雨燕揽进怀里,这个动作十分生猛,说明他此刻的冲动。魏援朝的两只大手掌向上捧起陈雨燕的脸。陈雨燕在他的掌心里呈现出酒醉的神采;芳唇微启,热烈期待中。魏援朝喘着粗气俯下头……万籁俱寂,值此情浓意酣时刻,坡下却突兀地传来一声喊——
“嘿?老魏,雨燕,你们干嘛呐?”
魏援朝立刻清醒,放开双手,倒退三尺,罪孽深重地垂下头。
钟鱼晃着肩膀走上来,笑着招呼道:“还没回呢?——唉,走半路上才想起水壶落这儿了,害得我又跑一趟,真是——咦?老魏,你这是什么造型?”
魏援朝扬起巴掌,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旋即迈开大步,与钟鱼擦身而过,急匆匆地奔下山。看着他逃跑似的背影钟鱼莫名其妙,转头询问:
“老魏这小子怎么了?抽自己一个嘴巴,疯了?”
陈雨燕的心情坏透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夕阳之吻功亏一篑。魏援朝的表现像一个夜半的不负责任之徒,先自越窗而逃,留下她收拾残局。钟鱼还在小心地探问:
“雨燕,你迷眼睛了?刚才我瞧见老魏帮你吹来着,好点没,好像还很红,用水……”
陈雨燕切齿痛恨地打断他:“你怎么白天也游!”说罢怒冲冲拂袖而去。
钟鱼怔怔地看着她远去的怼恨的背影,像白痴一样伫立在原地,半天才搓着鼻子对自己说:
“我白天也游?什么叫我白天也游?这两口子都疯了,一对疯子。”
农历八月十四,佤寨的“斋节”,招谷魂、祭谷魂的日子。这里有一个古老的传说。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佤族人只靠打猎和采撷野果野菜维持生活,还不知道种植庄稼和饲养牲畜。有一天,一位皇帝路过佤族、傣族和拉祜族居住的地方,发现他们不会种植庄稼,于是就吩咐部下给佤族、傣族和拉祜族一些谷种,并且传授种植技术,不知为什么,傣族和拉祜族都种出了谷子,吃上了小米饭,可佤族却没有种出来。佤族头人去找那位皇帝问清原因,那皇帝说:“种植谷子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要想种出谷子,获得丰收,就要用人头敬谷神。”皇帝教佤族如何祭神后,又给了佤族头人一些新谷种。播种之前,佤族头人按照皇帝教给的祭谷神的方法,派人砍了一颗人头,认真进行敬谷神的仪式。这一年,佤族真的种出了谷子,而且谷物丰收。这次佤族头人又去找皇帝报喜,皇帝又吩咐头人说:“你们种出了谷子,并获得丰收,这是山神赐给你们的。你们用人头祭山神,山神给了你们谷魂,你们丰收了可不能忘了请山神跟你们吃,山神就像你们母亲一样。”可佤族头人不知道山神在哪座山,又问皇帝,皇帝说:“山神就在山上那棵大树上歇着,你们把那棵大树砍倒拉回家凿它敲响,山神听到响声后,就会来到你们寨中了。”头人回去后,又派人去山上砍一棵好端端的大树拉回村子,可是怎么凿才敲响呢?男人们想了几天,还是没有办法凿响。有一天,一个妇女见那些男人们在那树旁摸不着头脑,就说:“你们不知道怎么凿?”说完掀起裙子指着下身,“凿成像我这里就行了!”那些男人真的按照女人的生殖器凿,一敲就响。木鼓敲响后大家都来了,就像母亲召集儿女一样。从此哪年丰收就请山神来吃——砍木鼓,为了使来年再获丰收,就用人头祭木鼓,可是有一年,秋收时有一妇女背着谷子回家,刚走到半路,路旁的一棵树杈挂通口袋,谷子漏了出来。那年户户人家也就缺食断粮了。头人去问皇帝,皇帝说:“人有人魂,树有树魂,谷有谷魂,你们的谷魂是被一个守雀的孕妇先吃了,再一个你们背谷魂驮谷子的道路太窄了,当谷子要成熟时,要先把道路芟宽修好,叫谷魂回家才行!”第二年,头人又按照皇帝的说法,等到谷子要成熟时派人去修路搭桥叫谷魂,那年也确实丰收。从那时佤族就在谷子要收割前先叫谷魂,丰收那年就要砍木鼓、木桥,砍了木鼓后就要用人头祭。
——这个传说当初是从“论知识青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学习会上听到的。老高捧着一本民委印发的小册子,批判地引用了上述“唯心主义”的材料。然而这一节老高却念得神采飞扬,仿佛获得了《金瓶梅》原版,中间还要删读39字,使听众扼腕猜想。
这天一大早,众知青挤挤挨挨地来到村场,此时的村场已是一片“欢乐的海洋”,“山笑水笑人欢笑”。佤寨的男女老少都身着节日盛装,手镯、项圈闪银光,银链沙沙响。
站在外围的钟鱼不雅地紧了紧裤带,对魏援朝说:“早上没吃饭,有点挂不住。留着肚子就等着这顿了。”
魏援朝扑哧一笑,“你多大出息。”
“我这够稳得住了”。钟鱼支支下巴,“你瞧赵光腚那贱男,现在就跑大锅那儿守着去了。”
“哎,老鱼,这是第几个斋节了?”
“第……四个,哥们儿长刀舞、加林舞、铓锣舞都学得差不多了,等会儿也要去狂欢呐。”
三四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在众人的注视下回到村场。她们肩上挎着口袋,口袋里有一只老鼠干巴、一只鸡蛋,还有从各地旱谷地里、稻田里采摘的稻穗、玉米,这就是拿“谷魂”。小姑娘们将谷魂交到召比(祭司)手上。召比头缠红巾,插三根翎毛,脸上一道道抹着鸡血。他口中念念有词,将谷穗剥上几粒丢进一口煮烂饭的大锅里。尔后,他匍跪在地上占鸡卦,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少顷,祭司展开双臂,仰天高呼——
“玛西永,玛西永。”
他的昭告引爆了集体的欢呼,通天神鼓格诺哦“咚!”“咚咚!”敲响了震撼的节奏,凝重的木鼓声中引来了新谷。吉祥之谷,生命之源,如一串串璀璨的金链,似大山神灵一般,令佤人崇拜之至,虔诚投地。
村场上葫芦笙亢亮,竹筒鼓震彻,佤笛悠扬,小三弦欢快。激越的舞步踏起尘土飞扬。大家手拉手唱起了打歌——“好热闹呀,多快乐,大家快快来打歌,果子不采不摘它自落,谁不唱不跳心难过……”欢歌笑语回荡莽莽群山,因为这是“迎新谷”的美好节日,过了新米节,家家户户就要吃上香喷喷的新米饭。
老高率先加入载歌载舞的行列,“与民同乐”;左手挽着一个姑娘,右手挽着一个姑娘,哈哈大笑。老格随后加入,狂放地舞动;凌乱的长发,紧闭的双眼,痉挛的表情,随后木鼓咚咚咚的动感节奏恣意放从,把舂碓跳成北美的披头士风格,并且是吃了******的披头士。婊男也被一个姑娘拉近欢乐的行列,他仿佛在跳忠字舞,政治热情很高,一招一式有力度有决心,又巾帼味十足地。写信的哥们儿也入场了,像观光客那样兴高采烈踏歌起舞,亲历的异域风情将化作飞鸿,与远方的爱人分享。
知青们一个接一个地加入狂欢的盛宴,陈雨燕撩拨得心痒痒,扯着魏援朝的衣袖说:
“走,我们也去跳。”
“不行,不行,我……我哪会跳什么舞啊。”魏援朝极力推脱,自卑地把右手藏进裤管。
钟鱼瞧出来了,魏援朝是“八指”,有斧钺之伤,若是行侠与江湖或许有种“残缺美”,而燕侣莺俦则毫无美感可言。
“咳,他不跳,咱们跳。”一旁的大白鹅挎过陈雨燕的胳膊,又拽着肖巧的手,“走,巧儿,一块去。”
三个姑娘笑容灿烂地加入欢快的圈舞。钟鱼拍拍魏援朝的肩膀同情道:
“有些东西,在你身上时,你不觉得珍贵,当失去了,才追悔莫及……没事,哥们儿陪你。”
魏援朝皱着眉说:“你小子是安慰我呢,还是损我呢?”
两人抱着膀子站在场边,看着眼前歌舞升平的热闹场景,钟鱼不阴不阳地说:
“长夜难明赤县天。”
魏援朝嘿嘿笑着接出下一句:“百年魔怪舞翩跹。”
银饰闪闪的娜黑龙随火热的圈舞转到钟鱼近前,笑颜如花地招了招手,钟鱼立刻对魏援朝说:“我先去跳会儿。”撇下他入场手舞足蹈起来。
盛装的娜黑龙格外迷人,野性之美笼罩在银饰的光华下,像透红的山里红盛在细腻的白瓷盘中。她跳得很疯,乌黑的长发上下飞扬,嗉子果耳坠摇晃不止,鳞鳞闪闪,胸前的串串芦谷珠项链互相碰撞出炫目的色彩。钟鱼也跳得很卖力,趁着探腰的动作,饥渴地偷窥她的****,****里流淌着晶亮的汗珠,钟鱼的脑门渗出涔涔的热汗。
钟鱼旋转木马似的转了半小时后,眼冒金星地对娜黑龙说:“不行了,迷糊了,我得下去歇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