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鱼脚下僵硬地移步,扬起巴掌“啪啪啪”拍停了第二个鼾声。写信的哥们儿迷迷瞪瞪地抬开眼皮。他正做着梦,梦见自己的初吻;和一个大眼睛的姑娘在小河边,试探着、浅尝辄止地、尔后热烈地、干柴烈火地胶合一处。正吻得血液沸腾,难解难分之际,姑娘却陡然变色,扬手几个耳刮子劈得他晕头转向。一睁眼,大眼睛的姑娘不见了,觑脸一双睚眦圆瞪目,索命似地俯瞰,下巴颏还多出一把凉冰冰的钐刀。写信的哥们儿暴醒,却一动不敢动,冰凉的钐刀横架在脖子上,随时可以切下来。哥们儿吓得呼吸都忘了,看着钐刀慢慢地挪离自己的喉咙,才一骨碌翻身,和旁边的赵光腚一起筛糠。
第三个脑袋是格瓦拉的,“啪啪啪”几声脆响,拍出一句半梦半醒的呓语:“谁,娜黑龙吗?”……“啪啪啪”又是几巴掌,老格彻底拍清醒了:不是梦中情人娜黑龙,而是手持利刃死不瞑目的钟鱼。
钟鱼又拍响了第四个脑门,还探身凑近耳朵倾听,甄别这声响的效果。第五个脑袋拍出一个“旱地忽律”第六个脑袋拍出一声婉转的惊呼——“依——呀”……
钟鱼一气拍响了十二个脑袋,除去一个实在拍不醒的死猪,两个虽然拍醒了,目睹了灵异现象,但困倦至极,即便天塌下来也要睡足了,先存疑,待天亮再说,而又翻身睡去的脑袋外,九个躺着的脑袋拍成坐起来的脑袋,九个打鼾的脑袋拍成冒冷汗、喘粗气的脑袋,人证够数了。钟鱼僵滞地走回自己的铺位,放下屠刀,钻进被窝,呼呼大睡,留下半炕面面相觑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九个脑袋加上两个存疑的脑袋一起看向他。钟鱼在严重的关注中美美伸一个懒腰,从容地提裤穿衣。其中一个脑袋忍不住发问:
“鱼头,你小子昨晚……没疯吧?”
“什么话?睡得好好的,疯什么疯?”钟鱼很不屑。
“没疯你拎把钐刀,拍花老头似地瞎晃悠,我现在瞅你都瘆得慌。”
“我?瞎晃悠?还拎把钐刀?”钟鱼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别扯淡了,哥们儿夜里睡得香着呢。”
“那你做什么梦没有?”另一个脑袋警觉地问。
“梦?还真做一好梦!”钟鱼舔了舔嘴唇,眉飞色舞地讲起来:“我梦见晌午从地里芟完草回来,大太阳晒着,汗珠子一行一溜地淌,嗓子都渴冒烟了。正走着,忽然看到路边一大片西瓜地,嗬!哥们儿心里这乐呀,瞅瞅四周没人,蹭地窜瓜地里去了。满眼滚圆滚圆的绿皮大西瓜呀,哥们儿嗓眼都伸出小手了,捧起一个拍拍,操,闷响,没熟。又捧起一个拍拍,还是生的。一连拍了十几个,全是生的,真晦气。还想接着往下拍呢,抬眼瞧见看瓜的老头提着粪叉子奔我来了,哥们儿只好撒丫子跑了,唉……”钟鱼遗憾地舔舔嘴唇,“一个没吃成,他娘的。”
故事讲完,钟鱼看到所有的听众都成了斜视眼,半晌才轰然大哗——
“哎呦!****!”“鱼头,******的!”“****先人哟!”“老鱼,你个烂崽!”……
“怎么个意思?”钟鱼很无辜。
“怎么个意思?你他娘的拿弟兄们的脑袋当瓜拍了!”
“有这事?……”钟鱼认真思索,然后醒悟地拍着脑门说,“哦,明白了……我吧,有时候梦着梦着就当真了,身不由己地搞点,搞点小动作,老毛病了,好多年没犯了,可能是最近太累,又勾起来了……吓着弟兄们了吧?”钟鱼恭手作揖,“对不住,对不住。”
“还小动作呐?这是他娘的梦游!梦游!!”十一个人捧着十一颗劫后余生的脑袋,“幸亏没熟,不然就让你抹了脖子开了瓢了!”……
早饭还没吃完,“狰狞之夜”事件就在知青中炸开了锅,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女知青们远远地躲开,惶恐地窥视钟鱼,仿佛他从魔界而来,并马上在门框高悬一面镜子“照妖”。大白鹅舀饭是将大勺支得长长的,以防邪灵附体。钟鱼无论移动到哪里,周围三尺的人都迅速退避。
“钟鱼的梦游”给枯燥乏味的知青生活吹进一缕新鲜的阴灵之风,整整一天,田间地头,持续炒作。
男知青们说:
“前段日子我跟老乡换了一块牛干巴,没吃完搁箱里了,过两天开箱一看,不翼而飞!我还寻思让耗子叼走了?现在明白了,原来……”“嗨,我这也差不多,头几天咱们发工资,我领了二十一块五,叠好掖枕套里了,早上起床翻出来一数,只剩二十块了!数了好几遍,硬是少了一块五,我一直纳着闷呢,原来……”“你那算什么,我这,五月份的事吧,天天丢袜子,明明晚上洗好晾绳上了,早起再一瞧没影了,我想袜子难不成长腿跑了?一天跑一双?他娘的原来……”
女知青们说:
“连着好几天了,夜里我一直觉得房顶有动静,像有人揭瓦似的,我以为是野猫闹腾呢,没在意,谁知原来……”“可不,下雨那几天晚上,我听着院坝上有人呜呜哭,哎呀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得可惨,我寻思自己听岔了?没想到原来……”“你这么一说我倒忆起一件事。有一回后半夜我起夜,一开门就瞅见树下吊一个白影子,忽忽悠悠的,揉眼再一瞅,不见了,当时我还笑自己睡迷了,今天才知道原来……”
钟鱼活鬼似的孑然坐在远处,听着这些奇谈怪论,心想真是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这还是梦游吗?成他娘的炸尸了!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这笔账要算到老高头上。魏援朝、陈雨燕、肖巧虽然没有参与炒作,但显然由于出了“内鬼”而难以启齿的缄默。
只有老高坚定地站在钟鱼一边,收工后的晚汇报改成科学知识普及会,对此突发事件,他冷静而客观地进行了分析。
首先;从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入手,可以明确世上没有鬼。尽管钟鱼的面目有时是人,有时像鬼,但归根结底是人。并反驳了有人提出的半人半鬼的说法。比如一个人要么死了,要么活着,不可能半死不活。第二;钟鱼梦中提刀,只是虚张声势,不必恐慌。古往今来,好梦中杀人的唯曹操一人而已,以钟鱼一贯的品性胆识,他怎可能是曹操?做梦也不行。第三;梦游症作为一种精神类疾病,医学上已有定论,所有怪异举动只是症状表现,并不可怕。“我就见过”,老高现身说法道,啊,夜里会干活,浇浇水、培培土、磨磨刀,自己都浑然不知。
“所以,对于患病的同志,大家不要以讹传讹,妖言惑众,要关心帮助,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我了解到钟鱼是由于近期身体劳累才诱发的,在此呢,特别批准他休息两天,痊愈后又是一个好同志嘛。”
老高大踏步地走到钟鱼面前,伸手握住他——“组织上相信你!”
钟鱼紧紧攥住这只手热泪盈眶,“感谢组织信任。”……
风波虽平息,钟鱼却得一绰号“钟无常”,知青们觉得他肩上扛的不是板斧,而是小鬼的招魂牌。一致的意见是:晚八点后,不论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只要看见他在行走,都先搧两个耳光或兜头一瓢冷水,防患于未然。
魏援朝和陈雨燕的爱情。
魏陈恋萌芽于红旗小学的厕所,历经动荡年代的风雨洗礼,佤山羁旅岁月的苦寒磨砺,如今悄然绽放。十年辛苦不寻常。如铁树开花般弥足珍贵。更可贵的是至今还保持一份怦然心动的感觉。
当陈雨燕将一针一线编织的毛衣套在魏援朝身上时,这份体贴令魏援朝怦然心动了;陈雨燕倚门一声柔软的叮咛“援朝呀,少喝点酒。”在魏援朝听来不啻于英台一声意绵绵的“梁兄啊”诱发他的怦然心动;劳累之余,陈雨燕捏着手帕揩去魏援朝的一脸热汗时,魏援朝泥塑木雕般兀立,心跳似羯鼓;甚至嗅到陈雨燕秀发间青苹味的皂香也会撩拨得他怦然心动。总之,陈雨燕苗条的身段、甜美的嗓音、嫣然的一笑,一招一式,点点滴滴,无不唆使魏援朝心跳加速,心脏负荷沉重。这种怦然心动的体验通常只存在于初恋的头半个月,尔后一笔勾销,历久弥新的实属罕见。同样是青梅竹马,另一对起步稍晚的鸳侣眼下却是另一番感觉——
“洪军!赶紧把你那身皮脱下来泡盆里!待会儿我一块搓了。”“哎呀,我才歇下来不想动,凑合穿两天再说吧。”“都脏成抹布了,窝囊死你!”……“洪军!贾洪军!死哪儿去了?快帮我浇水冲头,我这一手的香皂沫子。”“马上马上,我这把牌完了就来。”“土肥!还不快来,我杀眼睛了!”……“咦?巧儿,我刚放窗台上那包烟呢?”“扔了。”“扔了?!我说肖大辫子,你可够狠的!这星期我就剩下这一包了”……“肖巧,告诉你多少回了,先使一条棉布把脚缠上,再穿胶鞋,你怎么不听呢?”“你当我小脚老太太呐!”“好!你就满脚打血泡吧,活该!我图一乐!”……
这便是意境版爱情与草民版爱情之本质区别。
虽说好的爱情玩的就是心跳,但男女之间那点事老这么不着四六地兜圈子太“磨道”,而责任全在魏援朝。他有严重的心理障碍,且由来已久。回顾二人的情路历程:从小的时候,陈雨燕就是那样一个娇滴滴的“洋娃娃”;大眼睛,小酒窝,水嫩嫩的脸蛋,聪颖伶俐,干部家的掌上明珠。魏援朝呢?一个铁匠的儿子,鼻下伸缩着两条拉面似的黄鼻涕,上树掏鸟蛋下河捉泥鳅无所不为的捣蛋鬼,学习一塌胡涂的落后分子,差距悬殊。魏援朝因为胆敢偷看陈雨燕的屁股遭到重处。后来,陈雨燕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嗓音甜美,举止优雅,清丽脱俗,众人仰慕的一枝“校花”。魏援朝呢?长出一腮帮胡子,好勇斗狠,向往杀戮,像哪个山头落草的草寇,做人的差距进一步拉大,魏援朝难以企望又不能自拔,远远地暗恋。世事难料,革命的洪流滚滚而来,陈雨燕的高干家庭冲击得七零八落,她沦为“黑五类”子女,根正苗红的魏援朝摇身变为革命造反派,虽如此,也不能消除魏援朝心头烙印似的自卑感。泪眼婆娑的陈雨燕在他眼里升华为命运多舛、身世飘零的奇女子,“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魏援朝自惭形秽,甘做一名护花马仔,毫不犹豫地自戕三刀。
综上所述,魏陈的爱情发展史是一部不对等的爱情膜拜史,仅供仰慕而不可亵玩焉。从哪方面看,陈雨燕的意中人都应是一位白马王子,而非魏援朝这样的壮丁。此正是魏援朝为情所困症结所在。这很离奇也很危险,渴望与绝望的冲撞易诱发焦虑症,轻者被逼疯,重者崩溃自尽。比如西思克利夫、卡席莫多、贾瑞、尾生等一干人。魏援朝之所以至今没有发疯或自尽,是因为他的境况大不同;如今他和陈雨燕同工同憩,朝夕相伴,从未这么近过,近到触手可及。爱神待他不薄,更赐予她的许多情意:体贴地揩汗,温暖的毛衣,关切的叮咛,以及赧笑与芬芳。一个贫穷多年的守望者面对这一厢厢的情意,怎能不怦然心动?
魏援朝似乎应该信心陡增,有所作为才对,像男人那样生猛地将陈雨燕拥入怀中,缠绵一回。事实上有一段时间魏援朝已敢于这样想象了,敢于直接爱慕陈雨燕身体的本身而非外围的什么蕙兰气质。遗憾的是,虽然日晒风吹粗糙了陈雨燕的皮肤,苦累的劳动磨砺的她的娇性,但旧日锦衣玉食的贵族遗风仍不时显露。比如她将菌香叶、小葱、黄瓜、山椒切成细碎的齑丁,盛进一只透明的瓶子,用醋泡着,没餐前舀一小勺这红绿的什锦小菜,雅致地下饭,使魏援朝觉得自己“咔嚓”咬一口蒜瓣子,再呼呼刨饭入口的吃相多么粗俗。陈雨燕的衣服隔天一洗的,晒干后叠好,放入衣箱,箱中散落馥郁的薰衣草。愉悦的清晨里,她的周身洋溢着宁静的花香。再看魏援朝的衣服,除了烟烧的破洞就是汗臭,一件铁匠的褂子。
在魏援朝的热情一点点冷却之际,陈雨燕又很不合时宜地将一本装潢精美的日记本交到他的手上,里面记录了她插队几年来的心路历程。当然,陈雨燕愿把自己的心迹与魏援朝分享,有某种暗示的意味。一个姑娘的心扉不是向任何人敞开的。然而魏援朝翻开后立刻凛然了;扉页上一帧含笑玉照,美目盼兮。书签是一根洁白的白鹇翎毛,每三两页间,又点缀着风干的山茶花瓣、琴楠叶、美人草。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用心良苦地错落粘贴。点滴的心事就写在这落英缤纷里。仅此一项,就足令魏援朝肃然起敬。接下来的拜读,他看到了隽秀的:“……轻轻的,我拾起一片落叶,秋日里的最后一片落叶,它枯萎了,像韶华已逝的青春,问春何苦匆匆?我把它举过头顶,望向天空,透过胭红的脉翼,却看见了一轮更加美丽的太阳,透射出红宝石一样夺目的光芒!”“……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天,淋湿了我的心情,倚门怅望如帘雨注,遥念北方的天空是否冷雨漫天?年迈的双亲是否一切安好?病体无忧?骨肉分别,天各一方,万千心事难寄……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者次地,怎一个愁字了得。”“……今天是我二十二岁的生日,怅望廿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收工后,援朝、巧儿、钟鱼向我祝贺,稍宽慰。援朝拿了两听牛肉罐头,他说是打牌赢的,哼,我不信,一定是软硬兼施从别人那里强弄的。钟鱼跑腿换回荞面酸笋,我和巧儿挽袖上阵,做手擀面。热腾腾的牛肉出锅,几人围聚一处,把酒言欢。同窗情谊最珍贵,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尔今羁旅天涯,冷暖与共,相濡以沫,使我感慨万千,莫道前路无知己,吾辈桃李满天下!……(又注;意兴酣浓时,水酒告罄,钟鱼欣然复去沽酒,仅片刻便踅回,原来忘带酒壶。钟鱼自从梦游之后,反应日趋迟钝,常有错乱之举,惜哉)……”
魏援朝拜读之后汗颜。一样枯燥乏味的知青生活,陈雨燕源源不断地挖掘出心灵甘泉,相比之下,自己成天搓着脚泥甩牌简直是没心没肺,混吃等死。合上芳香的情感日记后,魏援朝重拾自卑,继续爱情崇拜,作回一个爱情素食主义者,一切与“****”有关的念想均属邪念,不可谵妄。
其实,陈雨燕那边并没有自恃清高,是魏援朝硬把她推到那个高度的。也没有那样的长度。魏援朝情路铺设得太早了,情路的里程比生命的里程短不了几公里。早年他鸣笛上路时,陈雨燕没有和他一块始发,她才九岁,没到出发的年龄,即便始发,也不屑和魏援朝那样的坏孩子始发。她是后半段才逐渐“并轨”的,准确地说,是从她遭遇变故,魏援朝自戕三刀开始的。他英雄救美的义举令陈雨燕深受感动。以后的岁月里,魏援朝又像一棵大树,为她挡风遮雨,让她依靠,陈雨燕已芳心暗许。感动——依靠——依恋——爱恋,一个正常的爱情轨迹却掉入魏援朝圆环套圆环的怪圈。陈雨燕之所以不明白,为什么两人的关系始终朦胧地不十分明朗,没能像土肥和肖巧那样一目了然,全寨人砍牛昭告。
眼下,不少男女知青都一双一对地“钻”了林子,这差不多是半公开的秘密。枯燥的生活,火热的身体,安能视若无睹?陈雨燕看到魏援朝抡圆了大斧呼呼生风地砍倒一棵大树,滚着汗珠的一身腱子肉时,看到他光着膀子冲凉,一盆泉水冲刷的黑壮身躯时,不免眼热心跳,有一种羞人的渴望。这很正常,圣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现状却是两人连一个拥抱都未曾有过,陈雨燕不了解个中缘由,以为问题出在自己这里,是否暗示不够?可当她把炽热的目光投向魏援朝时,遇到的却是慌乱的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