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鱼笑着说:“我给你们讲一个土肥的段子……那天土肥在坡上砍树,刚放倒了一棵,心里乐呀,嗷唠一嗓子唱开了,‘你爹我像松柏意志坚强,顶天立地是英雄的共产党,你跟我前进决不彷徨,红灯高举闪闪亮,照你爹我打豺狼,祖祖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碰巧高连长那天心血来潮视察知青林,老远就听见这小子嚎了,上来拉着脸问,‘谁唱你爹我的?刚才谁在篡改样板戏’。走到土肥面前问,‘你唱的?怎么又是你!’土肥吓得孝子似的连连哈腰,‘错了,错了,是我爹爹,爹爹你。’”
哄笑声中有碰了一筒。魏援朝的脸都喝成猪肝色了,陈雨燕不放心地叮嘱:“少喝点。”“没事儿,今儿高兴,不醉不归。”魏援朝无所谓地说,又看看范磕巴,“哎,老范,我们都干了,你怎么不喝呀。”
“我,我差不多了,等会儿还开,开车呢。”
魏援朝的一口酒都喷了出来:“那叫赶车,你别吓唬我们。”
一只牛头剔光了撤下桌,又一只牛头香气四溢地摆上来。店家看这桌喝得尽兴,把一坛的新滤水酒垛在他们桌下,浮一个酒提子,随他们自饮自舀。土肥裹了一个肉卷儿,殷勤地送到肖巧嘴边,肖巧又贤惠地推回去。两人当着众人的面推梨让枣,让别人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了。土肥醉醺醺地解释道:“见笑啊,各位,我们可,可是患难夫妻。”
肖巧羞臊地推了他一把,“胡说什么!”
钟鱼他们是知道“患难”典故的,低头窃笑不已。范磕巴和刘丽却不明就里:“好,好笑吗?这话。”……
几轮你来我往之后,酒力上头,醉眼迷离,心里有点乱,有点五味杂陈,有种莫名的沮丧。一时沉默,每个人都在咀嚼心事。范磕巴手扶着额头叹息道:“咱,咱们就这么扎根深,深山老林,一身臭,臭汗滴修地球,再,再回不去了?……我怎么不,不敢往后想呢?”魏援朝长舒一口气无奈道:“户口都迁来了,不扎根怎么办?”“有,有希望吗,争,争气胶?我可听说三、四、五连的长,长势都不,不好,种,种一茬,死一茬。”土肥打一个酒嗝说:“我们那儿一样,赫鲁晓夫的头发,稀稀拉拉地没几根。”刘丽插话道:“出苗率不足百分之三十,成活率不到百分之二十……我从他们电话汇报里听到的,绝对可靠。”“娘的,真成了祖祖孙孙种下去,种不出橡胶决不下战场了。”——“不能灰心,虽说北纬20°,年均气温15℃以下的沟谷型气候不适合种胶,但只要我们不怕苦、不怕累、多想办法,积极改良,还是大有希望的。我们正值青年,为国出力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人定胜天,总有一天胶林婆娑的面貌会展现在眼前!”——半天不开腔,罗夏萍抽冷子的一番言论令众人更加绝望。土肥红着眼睛说:“哪天展现?猴年马月?我还能看见吗?这么玩命折腾,哪天死的都不知道。”“就,就是,一个月累,累的贼死,到,到头来挣三五百大毛,吃,吃不饱饿不死的,这辈子就,就这么打发了,哥们儿的力,力气也太,太不值钱了。”“话不能这么说,老范。”钟鱼目光呆滞地苦笑道,“你可以做一个物质上赤贫、精神上的富有者嘛。虽说你戴顶破草帽,穿件破褂子,兜里连包烟钱都没有,可是你精神上富裕了。艰苦磨炼了你的意志,劳动淬炼了你的红心,水上飞锻炼了你的胆量,这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啊,不上山下乡哪有?也就是说,你越穷,你就越富。”“……这,这是什么谬论。”
魏援朝摆摆手说:“唉,不说那些丧气话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来来来,兄弟姐妹们,碰一个——”
这筒酒下肚,却有种借酒浇愁的味道了。此时,店堂内渐渐喧闹起来,散场后的知青顾客陆续光临,呼朋引类,各据一方,杯觥交错,划拳行令。贩卖“魔术镜”、“鬼见愁”、“北京声音”以及“知识拔牙”的众骗们得手后也进店落座,抓一把钱拍在桌上,阔绰地吆酒喝菜——“只管筛些好酒,切些上好的牛肉把与俺,直问甚鸟!”惹得魏援朝本能地要冲过去揍他们,被极力地劝止了。
那个黑瘦潦倒的贵州知青也跨进店来,背着一筐滞销的书。摸出五分钱买一碗牛汤,两手捧着,随赤脚的山民坐到店外的竹檐下,成了唯一一个坐条凳喝汤的知青顾客,埋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钟鱼看到罗夏萍左右张望一下,然后悄然起身,走去灶台上掏钱买了一碗鸡肉烂饭,一份火烧干巴肉丝,嫌不够,再加了一碟生拌香香菜,红荤绿素地满满一斗碗,端出去给“孔乙己”吃。这一幕其他人未察觉;魏援朝、土肥、范磕巴拍肩搭背、口齿不清地称兄道弟,推心置腹地说着酒话。脸蛋儿红扑扑的三个姑娘凑到一处,喁喁私语。独落在钟鱼眼里。他扑哧一笑,心想这小妮子的情意像是布来农姆,后劲真大,醉了就不容易醒。
……剔光了两个牛头,喝干了一坛子水酒,一大盆的鸡肉烂饭也告罄,聚会才意兴阑珊地宣告结束。一行人跨出店门时已是偏偏倒倒。刘丽因为要赶回去值班,和几个姑娘依依惜别先行一步。范磕巴也提起大鞭子抱抱拳“兄,兄弟们,后会有,有期……”
罗夏萍忽然拦住他——“等等,有个……战友,筑路连的,你顺路捎一截。”说完向坐在条凳上的“孔乙己”走去。
“孔乙己”身边的碗已经空了,显然吃了个海饱。罗夏萍不由分说地提起他的筐,疾步返回放在车上。“孔乙己”低头跟在后面,犹犹豫豫地说:“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
“那么远的路,走回去天都黑了。”罗夏萍不无担忧地说。
身后的陈雨燕和肖巧深感诧异地对视一眼。
“别,别客气了,上,上车!”范磕巴挥挥手说,“一鞭子的事。”
两人坐上牛车,范磕巴扬起鞭子响亮地甩了一个响——“后会有期,各位……”
目送牛车辘辘地远去,土肥摇摇晃晃地叹息:“曲,曲终人散……怎么着,列位,哪儿去呀?”“找咱的依布阿爹,回家呀。”魏援朝打着酒嗝说。“那开路吧,来,鱼头,我扶着你,你小子腿都打晃了。”“你,你打晃我打晃?”“来吧,哥们儿,就这么走吧……”
三个酒鬼互相架扛着,像一队勇往直前的排头兵一样,全无节奏又激情十足地唱起了歌——
“伟大的领袖发出号召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我们决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在革命斗争中百炼成钢!——”
三年过去了。
“胶林婆娑”的旧貌新颜没有呈现,却是“秋收时节暮云愁。”大片森林的砍伐造成水土的大量流失,每逢雨季,致使山洪爆发,知青林屡有覆巢之险,当初热情倾注的土地如今已满目疮痍。两块气势雄浑的标语牌历经风雨剥蚀已是破败不堪。左边一块只剩下——
为有□□多□□,
□□日□□□□。
右边一块只剩下——
谁敢□□□□,
□□持枪□□。
两块木牌上面落满鸟粪,下面堆积着人屎,此时已成为野厕。女知青们在“为有多日”的牌子后拉屎撒尿 ,男知青们在“谁敢持枪”的牌子后拉屎撒尿,互不侵犯。
知青们懒洋洋地上工、怠工、收工、吃饭、甩牌、睡觉,日复一日。面对这样毫无企盼的存活,格瓦拉痛苦地叹息:“耶和华啊,你为什么站在远处……”毫无希望的刀耕火种,像流失的水土白白流失掉的青春,连婊男的下巴都蹉跎出胡须,别人就更加蹉跎了。然而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贫穷的阿佤山还是贫穷的阿佤山……唯有老高单间墙壁上的洞眼儿,仿佛年轮,越聚越多。
那道墙是与女知青一“墙”之隔的墙。当年仓促垒就的土坯房属豆渣工程,很适合打洞钻眼儿。老高探孔作业的历史由来已久,工具是一根削尖的竹筷,像搓麻绳那样合掌搓捻,钻出一粒黄豆大的洞眼儿,贴着“豆眼儿”窥视过去,小孔成像里别有洞天——夏夜里通炕上一排蝉衫的白亮胴体,秀色可餐地陈列在老高眼前。三年来,老高为立体式、多角度、全方位地“洞悉”女体,上下左右隐蔽地钻出二十五个窥孔,组成百无疏漏的交叉视线网。如果隔壁传来哗哗的小便声,老高便迅速大头朝下,选择一个“地孔”同步收看。那方响起撩水搓澡声,老高便吸附于墙体,从一个“高孔”里激情观摩。此孔兼可饱览****的“更衣图”。而“睡女图”则是从老高枕边的“中孔”里消闲欣赏的。
老高像壁虎一样在隔墙爬上爬下女知青们是全然不知的。豆渣墙罅隙纵横,烟熏火燎,豆大的洞极难察觉,加之老高的探孔作业都是在知青上工的时间里秘密进行,使他得以平安无事至今。老高的经验是,胖知青的丰臀****早不足为奇,其他姑娘环肥燕瘦各具风骚,但“最好的胴体”还是陈雨燕;肤如凝脂,****高耸,翘臀小蛮腰,非常“惹火”。老高因此锁定目标,全天候不间断跟踪偷窥,竟准确掌握了陈雨燕的月经周期。
长期狙击手似地偷窥使老高落下了双瞳失调的后遗症,左眼球萎缩黯淡,右眼球却凸现亮光,有成为独眼龙的趋势。其他人不甚了了,但惯于相面的钟鱼却看出了端倪。他示意老高道貌俨然的背影对魏援朝说:
“哎,老魏,你发现没有,高老歪的左眼像连长,右眼像流氓。”
当时两人正坐在院坝上喝酒,魏援朝的一口酒都喷到他脸上——“左眼像连长,右眼像流氓?那不成他娘的怪物了!”
“真的,你别笑。”钟鱼揩着脸说,“我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就是觉得他的右眼特像我们那儿的刘老趴。”
“刘老趴?刘老趴是谁?”……
现在钟鱼每天都得喝两口,和魏援朝。土肥两个月前扛着行李卷去服“苦役”了,区上要修建一条县乡公路,从各个知青点抽调知青充当筑路的劳力,干的是凿崖放炮、扛木抬石的苦活儿,有劳动改造的性质。火佬寨知青点外派的三个人里,杨志和二骡子是“黑五类”子女,土肥的出身没问题,可他是“登徒子”,所以也算一个。几天之后,罗夏萍揣着介绍信去县卫生局报到了。县里为改善基层缺医少药、虐热流行的落后卫生状况,组织了一期“红医班”,借调政治表现突出的“骨干”知青参加脱产培训。团支书罗夏萍作为“骨干”被公社推荐上去,学成后将是火佬寨拿双工分的“赤脚医生”。
钟鱼喝的水酒是从娜黑龙家买的。虽然佤寨家家都酿水酒,但她家的小红米酒最甜、最醇——“生得姑娘是酒仙”。隔三差五,钟鱼就会拎上酒壶,背着手,像老汉一样哼着小曲走在夕阳下的寨路上。走过神像“马奴姆”和“阿依娥”,走过木鼓房,来到位于寨桩附近的娜黑龙家,推开刻牛角的木门,弓腰跨进去,站在塘烟缭绕的鸡笼罩房里,扬扬手里的背壶说:
“娜黑龙,布来农姆……”
看到这张熟面孔的光临,坐在篾凳前织布的娜黑龙停下腰织机,笑盈盈地站起身,绕过火塘,从屋角抱起一只乌黑的酒坛,开启坛封,取过一只葫芦,揭开大头装进酿好的酒料,倒置在套箩内,再将一瓢山泉水兑入香醪中,盖好葫芦口,套箩吊在横梁下,开始“泡”酒。因为要泡上好一会儿,娜黑龙又坐回腰织机前。钟鱼则悠闲地在罩房里踱步。夕阳斜照,从屋顶的天窗里投射下一道烟蓝的光束。三脚架上的土锅里,一缕飘动的塘火煨着香喷喷的野菌烂饭,头顶的房梁下吊着一排风干的野味,柱旁靠着一支乌亮的铜枪炮——娜黑龙的哥哥不勒龙是火佬寨最好的猎手。屋角的光影里,娜黑龙的阿妈虔诚地坐在神龛下,双唇张阖,闭目诵经。她满脸刀刻般的皱纹使钟鱼想起了小丑院里的“大奶”,不同的是,大奶为今世所累,不企盼轮回。
拙朴的鸡笼罩房里原生态的氛围使钟鱼得到片刻的身心安宁。他在火塘边坐下来,两手托腮,出神地望着对面的娜黑龙,姑娘心无旁骛地织布,眼睑低垂着,操纵腰机,“吱呀——嚓”,“吱呀——嚓”,自家坊染的棉线在她不辍的手里变成美丽的彩虹织锦。火塘里的栗木“噼啪”燃烧着,红彤彤的火光映照着她俏丽的脸庞,乌黑的长发,银亮的臂箍。钟鱼看到了一副多么美妙的剪影。他酸楚地一笑说:
“娜黑龙,你是一个好姑娘,谁娶了你可真有福气……从前有一位姑娘,安静的时候很像你,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娜黑龙听不懂汉语,一双大眼睛懵懂地看着钟鱼,报以赧然的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待酒“泡”好后,就要进入下一道工序“滤”了。娜黑龙拔下葫芦嘴的塞子,将一根底端剖成四瓣的细金竹管向上地探进葫芦内,另端的一段软管向下弯曲,用嘴吸出酒来,迅速插入酒壶,“滤”新醅酒,须臾,背壶注满,娜黑龙旋上壶盖,递给钟鱼。满满的一壶美酒才一块钱,绝对物超所值,可娜黑龙总是低头赧笑着接过钱,感到不安。
除了清洌的“布来农姆”,娜黑龙家还有更甜的小红米酒“布来格”。此酒很有酒力,容易醉人,却是格瓦拉难舍的杯中之物。“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苦闷存活的老格经常像泡酒馆一样泡在娜黑龙家,颓然地执着酒筒,醉眼迷离地望着心爱的姑娘,向她倾诉人生在世不称意的无望心声。这倾诉更像是自言自语,全然不懂的娜黑龙只能以微笑作为回答,但对于身心凋零的格瓦拉已经足够。买一场醉后的他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出鸡笼罩房,明日再来重扶残醉。老格在火塘边饮酒作乐、神情暧昧、胡言乱语的行径似乎该被打出去,其实不然,佤族的婚俗,姑娘到了出嫁的年龄自己做主挑选意中人,小伙子们亦可自由登门,家长不会横加干涉。老格是众多到娜黑龙家“串奔给”的男子中最另类的一位;因为他不是佤族青年,而且不论喝不喝酒,都显得极不正常。
酒精、烟草、赌博、泡吧,男知青与同时代迷惘的美国哥们儿一样沉沦其中,荒废度日。同样的境地,女知青却无法实现多种多样的男式堕落;女人要堕落,似乎很难只精神层面的,务必上床,连同肉体一块堕落,这更加无法实现。于是她们沉湎于针黹女红,与生俱来的打熬时光的女式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