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走了,还不放开!”
下树的过程同样艰难:钟鱼跟在大萍的下面,一只手托着她的屁股,一点一点向下蹭。两人安全回到地面,共患难的情谊就此宣告结束。大萍回想刚才的一幕有种不真实感。看到钟鱼心满意足地扑打着衣服,她的心里矛盾重重;虽然这家伙帮自己逃过一劫,却也遭他连连揩油,很不合算。大萍眉头紧锁了一会儿,决定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转念一想:不行!孤男寡女爬上树去搂搂抱抱传出去还得了?这不就是一对极其腐化的高空流氓吗?所以又回过头来告诫:
“今晚的事不许对别人讲!”
“放心,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钟鱼轻松地说。
“你保证!”
“我向毛主席保证。”……
可这天夜里的秃头老蒋就没那么幸运了,查夜的人在厕所里搜出了他。便秘的老蒋正蹲在茅坑上,吭哧吭哧努力地排泄,几束强光打在他一脸挤笑的表情上。
——“你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干什么!”
老蒋指了指屁股回答:“拉屎。”
“拉屎?……你这是放毒!胆敢在发布《最高指示》期间公然放毒!你他妈这个胆大包天的现行反革命!”
老蒋急忙分辩:“别误会,我是街道干部,是革命派,自己人呐。”
然而他没能从便秘的痉挛表情里及时恢复过来,令红袖章们勃然大怒:
“你他妈这个外红内白的水萝卜还敢狞笑!反了!不实行专政是他妈灭不了你的嚣张气焰了!”
红袖章们一拥而上,老蒋的屁股还没揩就被提起来,反剪双手,臭气熏天地押解上路了。
第二天一早老蒋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他迈着老干部那样沉稳迟缓的步伐走在棬子树街上,额上渗出豆大的汗,从容不迫地同居民们打招呼:
“误会,误会,一场误会,都是革命造反派,自己人,解释清楚就没事了。我们就当前的革命形势讨论了一宿,看法很一致嘛……”
居民们敬畏地看着笑容可掬的老蒋,心想到底是老干部,再大的风浪也翻不了船。
晚上,老蒋褪下裤子,趴在床上哼哼哟哟时,才显露出痛不欲生的真实表情。老蒋的老婆用一根棉签蘸着碘酒,涂擦老蒋青紫交加的两片屁股。没擦一下,老蒋就会痛得咝咝吸气,大汗淋漓。老婆目不忍睹地说:
“啧啧,都茄子色了,怎么打这么狠?”
“他们让我永世不得放毒。”老蒋悲哀地说。
“我为党任劳任怨工作二十年,到头来落了个遗臭万年的资产阶级当权派,真划不来。”
傻子兄弟大憨和二憨在狂热的气氛里焕发出勃勃生机。多年来,他们万花筒似的魔幻思维一直倍受歧视,如今,整个世界颠覆性地光怪陆离起来,呼啦啦冒出那么多魔怔的同道中人,臆想成真的黄金时代终于到来,兄弟俩像过狂欢节一样尽情狂欢。
兄弟俩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怯绿”,腰间扎着皮带,胸前戴着像章,胳膊上缠一条被面上撕下的红布,全副武装地站在歪脖树下,向过往的居民发布“《最高指示》”。大憨手握一根茄子或胡萝卜,亢奋地对着“话筒”喊——“革命群众们请注意,革命群众们请注意,现在传达《最高指示》,现在传达《最高指示》……”身旁的二憨则以口技摹仿铿锵的回声和由于嘶喊引起的高音喇叭“嗡儿——”的啸鸣,制造出逼真的现场效果——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灵灵……”“要抓意识领域里的阶级斗争!”“嗡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风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风风……”“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嗡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嗡儿——”“中国共产党万岁!”“嗡儿——”“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嗡儿,嗡儿,嗡儿——”
棬子树街的居民们缺乏幽默的胆量,不敢注目,更不敢哈哈“狞笑”,他们急匆匆地低头走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有时候大憨一根绳子把二憨捆了,再给他扣一顶纸糊的帽子,游街。嘻嘻哈哈的大憨押解着嘻嘻哈哈的二憨,从街的这头走到街的那头,又从街的那头走回街的这头,沿途像小贩叫卖臭豆腐那样高声叫卖——
“斗臭右派了,快来看呐,很臭很臭的右派啊。”
二憨嘻笑着说:“火烧反革命,油炸臭右派。”
当时正值晚饭时间,棬子树街的居民们都把煤球炉搬到门口,一脸严肃地烧菜做饭,兄弟俩兴奋地游走在缭绕的炊烟之中,向居民们发出邀请:
“你也来玩吧。”大憨摇晃着手里的绳子说,“咱们一块玩文化大革命。”
烧菜的居民听了大憨的话手一抖索,半勺盐掉进锅里。
二憨大声地提供角色:“你想当特务吗?地主?还是反革命?”
居民的手又一抖索,另半勺盐也掉进锅里,居民紧张地四处张望,压低了声音呵斥:
“走开!”
兄弟俩继续兴致勃勃地寻找下一个目标:“玩文化大革命吗?”……
毛主席在北京第八次检阅百万红卫兵后,兄弟俩开始在自家门口检阅棬子树街的革命群众。地上横着一排破砖头摆成的“天安门”,兄弟俩雄赳赳地站在“城楼”上,微笑着向过往的居民挥手致意——
“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欢迎你们到北京来。”
“老邢,你一身的排骨是谁迫害的!跟我们说,我们批斗他!”
“老刘,革命澡堂烧好了吗?等会儿我们要去洗革命澡。”
“老蒋,屁股好些了吗?不能再放毒了!”
“妖怪!你也来了!站住,别跑……打到何大头!打到牛鬼蛇神!”……
兄弟俩看到钟鱼走过“城楼”时,立刻激动起来,大声呼喊着昔日的头领:“统帅,你来看望我们了?……你要去哪里,统帅?”钟鱼像躲债一样加紧了步伐,傻子兄弟锲而不舍地追上来,“跟我们一块玩吧,统帅。”
钟鱼面如土灰地低声呵斥:“不准胡说,要砍头的!”
他伸出手掌在兄弟俩的脖上各砍一刀,“我是红卫兵,记住了吗?红卫兵!”
“记住了,统帅!”兄弟俩异口同声地说。
傻子兄弟每天的街头活报剧搅得棬子树街鸡犬不宁,居民们都对他们的父母怒目而视,正是表哥表妹当年不顾一切地近亲通婚才繁衍出白痴后代。居民们认为他们符合“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本位主义倾向”,必须反对。有人在他们家的门上贴了大字报——
“千万不能乱伦!”
“个人享乐主义后患无穷!”
表哥表妹每天像赎罪一样低眉顺目的走在街上,小心地陪着笑脸,晚上便关起门来狠狠抽打他们的“后患”。大憨二憨的号啕哭声半条街都听得见,夹杂着他们有力的声辩:
“造反有理,造反无罪!你不准我们造反,是反动派!”
这声辩立刻被捂住似的含混不清,只剩下母亲的长吁短叹:
“作孽哟……”
一个细雨飘扬的下午,大憨二憨突然从棬子树街消失了。他们的父母撑着一把雨伞,互相搀扶着,焦急地在风雨中呼唤:
“憨儿,你们在哪儿?……回家了,憨儿。”
表哥安慰表妹说:“不用担心,他们衣兜里有地址,好心人会把他们送回来的。”
他们牵挂的憨儿此时正在新落成的红太阳广场上流连忘返。最初,两人看到了半空中一只擎起的白色大手,岿然不动于斜风细雨的天幕之中。大手似乎就在树梢上,却又像有月亮那么远。兄弟俩被这只大手指引着,惊奇地走出棬子树街,一路看天寻觅过去,脑袋不知碰上多少根电杆,磕上多少棵树,一点点看清了大手下熟悉的面容,伟岸的身躯,拂动的风衣……终于一脸雨水地站在了红旗招展的广场中央。
一尊巍峨的大理石雕像震撼地矗立在他们眼前,毛主席仿佛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栩栩如生地向百万革命群众挥手致意。兄弟俩虔诚地抬头仰望着,仿佛朝觐的人看到了圣像。他们争论雕像的高度。二憨说有邮电局的钟楼那么高,大憨说不对,从远处能看到雕像的大手却看不到钟楼的尖顶,而且——
“看钟楼根本不费劲,看毛主席把我的脖子都仰痛了。”
“有云彩那么高。”大憨肯定地说。
二憨不同意,因为云彩在天上,雕像在地上,他强有力的证据是:
“如果毛主席有云彩那么高,就会被飞机撞坏了。”
最后一致的结论是:比钟楼高,比云彩矮。
两兄弟辩完雕像后,难掩兴奋地跑上台阶,张开双臂,围绕着赭红的基座转了一圈又一圈,显露出热恋的人徜徉在白桦林里的神往。最后他们站在了领袖脚下,仿佛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极目天舒,和领袖一起检阅百万革命大军。遗憾的是,由于下雨,偌大的广场空空荡荡,没有崇拜的人群和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但在傻子兄弟的幻想里,展现的却是一幅万众瞩目的沸腾图景。
一队刚刚抄完家的红卫兵恰巧经过这里,雨衣里鼓鼓囊囊的,收获颇丰。他们远远看到了高大雕像下面两个渺小的人,像微雕一样纹丝不动。红卫兵们满腹狐疑地走近察看,两个湿淋淋的人神采奕奕,大憨像领袖那样举起右臂,脸上洋溢着领袖那样的微笑。二憨端正地站在他的侧后,脸上洋溢着另一位领袖的微笑。
为首的红卫兵掀开雨帽,诧异地问:“二位这是摆的什么造型?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大憨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维持着生动的表情,只是嘴唇张合发出声音:
“你们来了?”
为首的红卫兵疑惑地点点头:“来了。”
“欢迎到北京来。”
“什么他娘的欢迎到北京来!你们到底是干嘛的?”
——“我是毛主席。”大憨说。
——“我是林副主席。”二憨说。
“谁?”红卫兵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大憨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在玩文化大革命,你们要一块玩吗?”
三秒钟静默,随后雨点般的拳头砸向兄弟俩。大憨二憨瞬间被打倒在地。红卫兵抬起脚来像踩死土鼢鼠那样猛踹猛踩,一边破口大骂——
“混账王八蛋反革命分子!竟敢冒充伟大的领袖,你们他娘的活腻了!”
大憨和二憨的身体翻滚着掉下台阶,他们的嘴里淌出血,脑袋也磕破了,红卫兵们仍就呼呼地追打下来。兄弟俩被激怒了,像两头毛了的牤牛一样展开还击;用头撞,用脚踢,用牙齿咬。爆发出的超常能量打得红卫兵们落花流水,雨衣里的东西呯呯咚咚地掉下来,弄得满地狼藉,像把广场抄了家似的。为首的红卫兵还被打得鼻血迸流,两个红卫兵的手背上咬出了青紫的牙印,三个红卫兵捂住裆部嗷嗷跳叫。
意外挫败的红卫兵脱下雨衣,甩到地上,像群狼一样更加凶狠地殴打过去。十几个红卫兵团团围住大憨,又有十几个红卫兵团团围住二憨,施以一切足以致命的招数:擂太阳穴、击眼球、顶腰眼、踹心口、踢肋骨……兄弟俩的身体像是练功的沙袋,被他们拳打脚踢了十分钟。大憨和二憨已是满脸鲜血、伤痕累累,却仍同归于尽般地还击。挂了彩的红卫兵们纷纷抽出皮带,绕在腕上,使铜扣那端狠狠铲过去。兄弟俩赤手空拳地对抗二十几根皮带的围攻,两伙殴斗的人像疾风一样在湿漉漉的广场上刮过去,刮过来。兄弟俩的衣服仿佛遭受轰炸一般破烂不堪,一条一缕地挂在身上。他们的身体也开始摇摇晃晃,大憨二憨相继被打倒在地。
红了眼的红卫兵们继续挥舞皮带,轮番猛抽,右手抡累了就换左手,此时他们成了一群凶残的嗜血动物。直到手里的皮带打断,累得呼呼直喘,才停了手歇气。大憨二憨趴在冰冷地上气息奄奄,他们的每一寸肌肤都皮开肉绽,每一根肋骨都断了。
红卫兵们把不能动弹的兄弟俩拖上台阶,左右架着,强迫他们跪在雕像前,命令道:
“向毛主席请罪!”
大憨努力地睁开血液粘黏的眼睛,纷乱的雨点仿佛无数的蝗虫黑压压地飞舞。他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为首的红卫兵骂了一句“死不悔改!”一脚将他踹趴,然后把大憨挥手致意的右臂横在两级台阶之间,他跳起来,再双脚并拢狠狠踩下去。“咔嚓”一声,胳膊折成两截,大憨的身体像电击一样绷直了,眼前的飞蝗铺天盖地而来,无边的黑暗笼罩了他。大憨的头一歪,眼珠像冻住了一样凝固了。
——“看你还敢不敢冒充领袖!”红卫兵啐了一口说。
红卫兵又拎起二憨的头发喝问:“你认不认罪!”
二憨的脾脏被打碎了,鲜血不停地从嘴里涌出。他用残存的一点意识微弱地回答:
“……认”
“说!你是谁!?”
“……统帅。”
为首的红卫兵直起身子,难以置信地说:“嘴还真硬。”
他伸出一只手,旁边一个红卫兵从军挎里掏出一把钉锤递给他——打家劫舍、撬锁开箱的惯用家什。为首的红卫兵来回掂量着说:
“我今天看看你的嘴巴到底有多硬!”
他手气锤落,狠狠砸向二憨的嘴巴,一颗门牙被硬生生敲掉。
“说!你是谁!?”
“我……最高指示。”
钉锤再次砸向二憨的嘴巴,又一颗门牙应声而落。“说!你是谁!?”
“……天安门……”
钉锤一次次地抡起,二憨的牙齿被一颗颗打掉。血肉模糊的破烂牙床令红卫兵感到十分恶心,他皱着眉说:
“还在血口喷人,你他妈这个顽抗到底的反革命!”
二憨气若游丝地恳求:“不玩了,我要回家。”
“好!我们送你回家。”为首的红卫兵招呼一群人,抬起二憨破烂的身体,像夯地一样喊着节奏——“一,二,三!”猛地掼下去。二憨瞪着眼睛直挺挺地仰躺在坚硬的地面上,殷红的血从他的后脑汩汩流出,又被雨水冲刷着,四处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