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鱼,别愁眉苦脸的,小儿科嘛,古人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不过你眼光也太差了,我听说你摸着罗夏萍的脸蛋说什么我心中的月亮,她能算月亮吗?要摸也得摸陈雨燕的脸蛋呀。”
为慰藉钟鱼那颗破碎的心,小蚂蚁还仗义地请他到“老进”下馆子。跃进饭店是镇上最好的饭店,椅子都是软垫带靠背的,小蚂蚁却像老主顾一样轻车熟路。他两手插在裤兜,吹着口哨,相当有派地踱进店堂,令钟鱼吃惊地扯出一张十元大钞,拍在开票的桌上说:
“老规矩,两笼灌汤包、一份蒸牛肉、一碟爆肚、一盘拌凉皮、一碗海带汤,两瓶啤酒。”
然后两人走进去,在靠窗的一张圆桌前坐下来。小蚂蚁翘起二郎腿,扽扽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磕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后深吸一口——“噗”。
钟鱼嗫嚅道:“小蚂蚁,你,你还抽烟呐?”
“没事,抽着玩的。”
菜很快上齐了,热腾腾地摆了一桌子,钟鱼担心地问:“咱俩能吃完吗?”
“吃不完就剩下呗,来,喝酒。”小蚂蚁无所谓地说。
看着脱胎换骨的小蚂蚁,钟鱼无比羡慕地问:“你和你师父在哪条街卖艺,挣这些钱?”
小蚂蚁脸色微微一变。“不是卖艺,应该叫劫富济贫,师父说提前实现共产主义……别问了,快吃菜。”
两人像一对酒肉朋友在酒桌上推杯换盏,大吃二喝起来。小蚂蚁夹起一块爆肚丢进嘴里说:
“小丑有两年没来信了吧?”
“快三年了。”
“也不知道这小子现在怎样了,他要在的话,也请他喝酒,以前尽吃他的了。”
“怎样都比我强”,钟鱼咽下一口五味酒。“我说话不严肃,被众人……误解。”
小蚂蚁叵测地嘿嘿一笑。
小蚂蚁这个看似挺场面的人在吃汤包的时候露了馅,夹起来一口咬掉半个,弄得汤汁四溅,狼狈地用手接着。钟鱼则小心地咬破一个小口,美滋滋地吮吸,犹如龙脑凤髓。这样的吃法令小蚂蚁十分新奇,问道:
“咦?你吃包子怎么跟女人似的?”
钟鱼说:“汤包本来就是这样吃的呀。”
“噢,原来这样……”小蚂蚁尴尬地抽抽鼻子说,“我一直以为他们为省肉馅往里头灌水了呢。”
“噢,原来是不会吃,我还以为你故意的劫富济贫的吃法呢。”
酒过三巡后,小蚂蚁又磕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燃后吐出一个个烟圈。
“老鱼,你说我们还差点什么?“
钟鱼看着一桌子的菜。“少什么?不少什么呀?“
“少一个唱小曲的呗。”小蚂蚁醉眼朦胧道,“你看南霸天他们喝酒时旁边都站着一位,‘手拿碟儿敲起来’嘛。”
钟鱼的一口酒都喷了出来。“嘿嘿,操。”
小蚂蚁怅然道:“馨儿也不来了,再来好把佳佳一块叫来,拉一曲听听。”
钟鱼脱口而出:“你偷她衣服嘛,你骑牛把佳佳衣服偷来。”
“嗯?我骑牛偷她衣服?你喝高了吧。”
旁边一张桌上坐着一位戴老蓝色袖套,喉结大如桃核的中年食客,正以一碗廉价的蘸水豆花爱惜地下饭,看样子是一个拖家带口的供销社采购员。他不时用正直人的目光朝邻桌这对醺醺然的不良少年投来谴责的一瞥。持续的窥视令小蚂蚁火冒三丈,他抓起酒瓶往桌上一掼,把嘴上的烟头挑衅地朝那个方向“扑”吐过去,烟头在空中划过一道亮红的弧线,险些落到他脚面。钟鱼生平最痛恨男人戴套袖,也红着眼睛虎视眈眈。这个老实人立刻低下头,心无旁骛地扒拉饭,喉结在脖颈里上窜下跳。小蚂蚁和钟鱼相视胜利地微笑。
秋天的一个下午,英秀用朗读课文那样圆润的嗓音对钟鱼说:
“钟鱼哥哥,姐让我跟你说一声,我们要搬家了,去温暖的南方,和我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她的神态就像一只迁徙的候鸟向一只本地麻雀告别。
钟鱼一脸茫然,“搬家?怎么说走就走?”
英红她们搬家那天,钟鱼穿着一身脏衣裳,和小蚂蚁像苦力一样来到她家。自从“葡萄架下事变”后,自知罪孽深重的两人已经很久未敢见面了。小镇上找不到教堂作忏悔,主就没办法宽恕他们,他们也就没办法原谅自己。
英红家呈现出一派乱糟糟的忙碌景象。父亲“老英”这两天操心上火,起了一嘴的燎泡,正嘶哑着嗓子指挥人把家什抬上车,马小辫也咋咋呼呼混迹其中,干着豆腐西施的勾当。母亲大胖套着一条冬天的老棉裤,和大双、老蒋老婆等街坊邻居拉着手互诉即将的牵肠挂肚。院门口,一个穿开裆裤的邻家小伢向英红最小的妹妹英锁打听此次行程:
“你家要搬家呀?搬哪儿去呀?”
“北京去。”
“北京去呀,离毛主席家远吗?”
“不远,就住对门儿。”
英红像条鱼似地在人群里游来窜去,给工人师傅们递烟送茶。刚和钟鱼一照面,脸立刻就红了,而钟鱼的脸立刻就白了。小蚂蚁涎着脸伸出手说:
“英红姐,来根烟。”
一阵扛箱抬柜的忙活后,英红的家清空了。钟鱼和小蚂蚁喘着气坐在后院的台阶上。头顶的葡萄叶子掉光了,露出了干枯的藤,也没了知了的织噪。
英红端着两杯水走过来。“累坏了吧,喝点水。”
小蚂蚁再次伸出手,“英红姐,再来根烟。”
“又要抽?自己去拿吧,在前院的板凳上。”
小蚂蚁喜滋滋地去了,只剩下钟鱼和英红挺尴尬地待着。
“……都,都搬完了?”
“嗯,说话就走……”
“你们咋说般就搬?”
“你看我妈的老寒腿,再过两个冬天没准就瘫了。”
“那,那我们就永别了?”钟鱼心烦意乱地说。
“谁说的?到了那边我马上给你写信,过几年再……你家的通信地址是什么?”
“地址?”钟鱼苦思冥想,“一般寄我爸班上,轧钢厂,也不什么什么车间,又什么什么班组……唉,一长串,记不全了,要不我跑回家问问?”
“来不及了,还是你先给我写信吧。”
“我也不知道你的地址呀。”
“你咋恁笨,我到地方不就知道了吗,再写信告诉你嘛。”
“哦,对对对……我是笨。”钟鱼释怀道,“这破街,连个门牌号都没有。”
“我有样东西交给你,等一下——”英红咚咚咚地跑过去,又咚咚咚地跑回来,手里抱着她的存钱罐,交给钟鱼说:
“怕在车上碰碎了,你先替我保管着,以后我回来取。”
钟鱼摇了摇,哗哗响,有钱。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放心吧,我不会用的。”
何大头侄子驾驶的破解放车发出拖拉机般的巨大轰鸣,拉着英红一家走了,留下一路尘烟滚滚。钟鱼抱着存钱罐站在院门口,脑里是一望无际的空白。
小蚂蚁看着失魂落魄的钟鱼,摇头叹息:“唉,突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他端起钟鱼的水杯喝下一口——
“咦?”他诧异道,“你的水是甜的?”
“怎么了?不都是糖水吗?”
“我的是白开水!这不是厚,厚,厚此薄彼吗?”小蚂蚁忿忿不平。
钟鱼突然猛地一跺脚,“呀!糟了!”
“操,炸尸呐,吓我一跳!”
钟鱼痛心疾首道:“信寄不成了。”
他这时才醒悟到自己和英红都犯了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错误。
英红走后半年,钟鱼的又一个挚友永远离开了他。
小蚂蚁死去之前,已经像死人一样形容枯槁。那时他每天都要抽一包烟,身上散发着烟鬼那样辛辣的烟油味。下课后便拖着无精打采的脚步走进杨树林,背靠着一棵树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吮吸,眼睛像散了光的手电筒一样空洞地望着前方,长久都不说一句话,钟鱼的一句问话要重复几遍才能得到唤醒般的回答。有时候他双手抱着自己的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盯着脚背发愣,让仍痴迷于寻找树林里小儿科乐趣的钟鱼从远处看到了他颓废蜷缩的身影。
他的眼角常堆积着眼屎和来历不明的血痂,第一节课进行到一半时才慢吞吞地出现在教室门口喊“报告”,打着济公那样懒洋洋的哈欠走到自己的座位,引起课堂上一阵哄笑,用自然课老师的话说——
“刘小武同学已经具备了冬眠动物的某些特征。”
坐在座位上的小蚂蚁在讲课声音的催眠作用下,立刻重返梦乡,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粉笔头的打击根本不奏效,即使被罚站着听课,没五分钟他又发出香甜的鼾声。老师无限感慨地说:
“刘小武能站着睡觉,马也能,都不简单。”
小蚂蚁用梦游般的声音对钟鱼说:“实在太困了,我眼前老出现幻觉,分不清哪真哪假。”
钟鱼同情地看着他,感觉他就像旱季里一棵晒蔫的庄稼。而关于小蚂蚁人品方面的猜疑也流传开来。一次,钟鱼在走廊上无意中听到几位老师对他的谈论。
数学老师说:“刘小武单元测验才考了50分,全班就他一个人不及格。”
“不错了,俄语才考了36分,倒数第一。”另一位老师说。
“天天迟到,来了就睡觉,把这儿当旅馆了。”
“他晚上都干嘛去了?”
“还能干什么,不学好呗。”这位老师用指头做出一个“夹”的动作,很有经验地说,“他是做‘软功’的。”
“小武从小没父母,缺少教育是主要原因。”潘桂芹说。
“开除得了,别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汤!”美术老师斩钉截铁地做出一个干掉的手势。
“离开学校,混迹社会,他不是滑落得更快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我们还是应该给他机会,逐渐改正嘛,我找他单独谈谈。”潘桂芹再次说情。
“改正?谈何容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枵也。”政治老师捋着下巴瘊子上的一撮长毛高屋建瓴地作出总结。
此后,小蚂蚁曾有过一段昙花一现的幸福时光。他每天按时上学、放学,在操场上纵情奔跑,重新拾起了弹弓、烟盒这些小儿科玩意,甚至戒了烟。快乐的灌溉让钟鱼又看到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小蚂蚁。钟鱼本以为是潘老师的谈话起了作用,但快乐的源泉其实是——
“师父进去了。”
至于进哪儿去了,小蚂蚁却绝口不提。
他们走进很久未来过的秘堡,像从前那样安静地躺在草地上,一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草,眨着眼睛看瓦蓝的天和流走的白云,倾诉着令人感动的心里话。
“老鱼,你跟罗夏萍说说,让她辅导辅导我功课,我落得太多了。”
钟鱼惊讶地看着他,“你也想打入团组织?没毛病吧。”
“你别把她说得太坏,罗夏萍其实挺好的。”
“哼?你自己去说吧,那事妈最爱助人为乐,她求之不得。”
“帮我说一下呗,你们不是同桌吗?……噢,差点忘了,你对她耍过流氓的,算了,我自己找她。”
“我没耍过,操!”钟鱼恼怒地吐出一截草棍。
钟鱼突然想起一件事,“哎,小蚂蚁,你好久不玩刀片了?”
“没意思,没意思……不玩了。”
钟鱼嘿嘿一笑说:“你不是手上功夫大王吗?”
“别提了……”小蚂蚁的神情严肃起来,对钟鱼说:
“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坏人?”
钟鱼端详他半响说:“你不像坏人,像个卖狗皮膏药的。”
小蚂蚁回光返照般的快乐随着师父的重新出现而结束。
一天放学的路上,两人刚走过人民浴室的拐角,一个黑影从玻璃门后闪出来挡住去路,吓了钟鱼一跳。眼前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国字脸,浓眉毛,怒发冲冠式的钢刷平头,敞开衣襟,一副敌后武工队的造型。遗憾的是,一只耳朵破损严重,像被地雷炸毁的公路坑洼不平。
“师父”——小蚂蚁怯懦地叫了一声。
“师父?”原来他就是久仰大名的小蚂蚁的师父,钟鱼立刻肃然起敬。男人友好地对钟鱼笑了笑,露出一排烟黑的牙齿。然后他俯下身来,眼睛很近地盯着小蚂蚁问:
“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的声音听上去是和蔼的,可小蚂蚁却面色惨白:“我、我不知道您回来了。”
男人收敛了笑容,把手搭在小蚂蚁的肩上,简洁地命令:“走吧。”
钟鱼这才发现他的两根手指也残缺不全。
小蚂蚁扭头用黯淡的声音对钟鱼说:“你先回家吧。”
钟鱼追上来兴奋地说:“你们上哪去?也带上我去学艺吧。”
男人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看着钟鱼,问道:“你也想去?”
这时小蚂蚁扯了扯师父的袖子,小声说了一句话,男人脸色骤变,疑惑地盯着钟鱼说:“你父亲是派出所长?”
钟鱼心想父亲是钢铁工人,啥时候成了派出所长?他看到小蚂蚁悄悄地给他使眼色,只好含含糊糊地点点头。
男人摆摆手表示拒绝,然后拽着小蚂蚁的衣领子走了。钟鱼看见他们走进巷子深处,消失在一片墙的黑暗之中。
几天之后,小蚂蚁死了。
他死之前没有任何征兆,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那天下午放学后,轮到钟鱼值日,小蚂蚁执意留下来等他一块走。日后,钟鱼对这件事难以释怀;如果那天不是自己值日,如果小蚂蚁不留下来等他,也许他就不会死了。
小蚂蚁站在黑板前,非常投入地画一串葡萄,他已恢复到从前颓废自闭的状态。他用绿色的粉笔画出葡萄的绿叶和脉络,用红色的粉笔画出一粒粒的葡萄,用白色的粉笔在葡萄粒上点上一颗颗的露珠。他那样精心地做着这件事,背影就像一个几十年如一日的老石匠。而钟鱼还在为先前小蚂蚁拒绝自己“入伙”的事耿耿于怀,一把扫帚搅得教室尘土飞扬。
回家的路上,小蚂蚁对钟鱼说:“葡萄快熟了,可以吃了。”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句话。
那天放学,他们走出教室,穿过操场,走出校门,经过胜利商店,小蚂蚁低头一路踢着一颗小石子。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拎黑色人造革包的男人,他放慢了脚步,疑惑重重地看着他们,然后他蹙紧了眉头,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突然大叫一声:
“抓贼!”——
一把薅住小蚂蚁的脖领子,钟鱼惊得跳到一边,瞥见小蚂蚁一双惶恐的眼睛,他拼命挣脱了擒住他的手,夺路奔逃,书包像蹦跳一样拍打着屁股。拎包的男人在后面紧追不舍,一路高喊:
“抓小偷!抓摸钱包的小偷!抓住他!”
他的叫喊引起行人的注意,他们停下来张望。一个穿军装的人首先冲了出来,身手敏捷地跃过一道围栏,追击上去。接着,胜利商店的三个店员也加入了追捕的队伍。一个骑车下班的工人掉转车头,猛蹬上去。钟鱼也惊魂未定地跟在人群后奔跑。小蚂蚁在众人的合围下徒劳地逃窜,像一只绝望的困兽。从建国旅社冲出一个人,抡起一根拖布把,“唿”地砸在小蚂蚁腿上,他应声倒地,结束了一路狂奔。
追击的人一拥而上,搅起尘烟滚滚。待钟鱼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小蚂蚁竟奇迹般地冲出包围圈,跌跌撞撞向马路对面跑去。一辆卡车摁着刺耳的喇叭呼啸驶来,钟鱼大叫:“别跑!有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