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结束后,英红升入中学,去了胜利中学就读。钟鱼这一届的少先队员也到了退队的年龄。罗夏萍、陈雨燕、肖巧等一批老队员在激昂的鼓号声中为一群新的小不点们举行了授戴仪式。此时每个人心中感慨良多。陈雨燕的皮肤白净,这么多年来红艳艳的领巾一直衬托得她艳若桃花,没有了北京红妆饰的脖子空落落的,像摘去了一条心爱的纱巾,让人怀念。形容猥琐的小蚂蚁交出了引以为荣的法宝,仿佛一个卖膏药的地下党员被搜去了党员证,又变回一个纯粹的江湖游医。而罗夏萍的一番话则显得任重道远:
“虽然我退出了少先队,但我会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加入共青团组织。”
一批老生毕业离校后,魏援朝和牛端午成长为新一代“校霸”。两人迫不及待地联手打败了六甲一个个头最高的同学,自此扬名立万。他们每天耀武扬威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身后跟着一帮二、三年级五体投地的崇拜者。这些拖着鼻涕的追随者用《冰山上的来客》里最高军事长官的军衔称呼他们“魏排”、“牛排”,二人也欣然接受了。钟鱼经常看到魏、牛“二排”坐在乒乓球台上,神气十足地向一帮张大嘴巴的拥趸讲述出生入死的革命家史。
“当年地道战的时候我爹参加了,他是武工队队长。”
“我爹是副队长。”牛端午说。
“后来地雷战的时候我爹也去了,他是民兵连长。”
“我爹是副连长。”牛端午说。
“十万大山剿匪的时候我爹是打入敌人内部的侦察科长。”
“我爹是秘密交通员。”牛端午说。
“在朝鲜打美国鬼子的时候,阵地上就剩我爹一个人了,他对着电台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我爹开的炮。”牛端午说。
土肥利用课余时间鼓捣出一台矿石收音机,如获至宝地带到学校展示。其实这种小儿科玩意八岁的孩子都会装,土肥这个蠢货现在才弄懂,就像一个人快老死了才会换保险丝一样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但校广播站新任播音员陈雨燕立刻发现契机,她动手撰写了一篇新闻稿在广播里亢奋播报:
“《科学少年志气高,发明创造传捷报》——‘原子弹说爆就爆,其乐无穷。’毛主席的好孩子,五甲(1)班贾洪军同学,从小热爱科学,刻苦钻研,立志成为爱迪生那样伟大的科学家。新学期伊始,他利用课余时间,在班主任潘老师的悉心辅导下,成功制造出一台收音机,辛勤的汗水化作硕果!贾红军同学虚心地表示,今后要在老师的悉心指导下,继续发明创造,为祖国的未来做出更大的贡献!”这篇洋洋洒洒的赞颂连土肥自己都难以置信。他狐疑地问旁边的人:
“大喇叭里说的是我?”
不幸的是,“科学少年”土肥第二天就被小蚂蚁一顿暴打。小蚂蚁打土肥?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不过土肥脸上两道沮丧的血口子证明确凿无疑。两个人是因为拍烟盒引起的争端,土肥先耍赖,先出手,先被揍翻在地。但他对挨揍的过程却稀里糊涂,三两招的工夫自己就躺在了地上,裆部疼痛难忍,一摸脸上还渗出了血。落荒而逃的土肥羞于启齿遭小蚂蚁痛打的经历,太有损自己的“名头”。潘老师询问土肥挂彩的原因:
“脸上的伤怎么来的?和谁打架了?”
土肥遮遮掩掩,“没……没打架,我早上洗脸不小心刮破的。”
“指甲那么长?你是猫吗?”
如果说小蚂蚁揍土肥还未引起别人足够重视,那几天后发生在体育课上的一幕就不能不令大家对他刮目相看了。当时班上的一帮男生在球场上打篮球,疯马一样奔跑,气喘咻咻。球场边上,小蚂蚁、钟鱼和一群女生文雅地围成一个圆圈,踢毽子玩,踢得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其乐融融的嬉戏让武夫牛端午很受刺激,他得到篮球后,没有投篮,而是直接朝那个方向掷过去,“咚”的一声砸在小蚂蚁的后脑勺上,毫无防备的小蚂蚁一个趔趄,几乎跌倒。随后大家看到小蚂蚁阴着脸向牛端午走去。牛端午并不知道危险的步步逼近,仍满不在乎地嘻笑,小蚂蚁走到面前时,他懒洋洋地抬起手预备抵挡一口唾沫,但小蚂蚁一只手从裤兜抽出后,电光石火般地在半空中“唰”一挥而过,牛端午“啊——”一声惨叫,捂住手背“咝咝”倒吸凉气,一股殷红的血蚯蚓般地从指缝间蜿蜒滴落。
“****!”牛端午红着眼挥拳猛捣过去,小蚂蚁侠客般岿然不动,迎着拳头蜻蜓点水般“唰唰唰”几下。中招后的牛端午嗷嗷怪叫,这只手也鲜血淋漓。外强中干的牛端午惊悸过度,又流出了鼻血。小蚂蚁却意犹未尽地捡起篮球,“咚”一声砸在狼狈不堪的牛端午后脑勺上。
众目睽睽下的一幕骇得大家面面相觑,陈雨燕竟然吓哭了。小蚂蚁单手打败了嚣张的牛端午,出手快得竟无一人看得真切,手腕抖那么几下,牛端午就险的七窍流血,没见他手上有东西呀?连牛端午的死党魏援朝都表示出惧怕,他说:
“为了人民内部这点小矛盾,小蚂蚁就给人家放血,手这么黑,谁不怵他?”
在秘堡里,小蚂蚁向钟鱼揭示了秘密。他把手伸到钟鱼面前,打开问:
“你看我手上有什么?”
钟鱼看到他的手心里空空如也,疑惑地道:“没什么呀?”
小蚂蚁又把手翻过来,手背朝上问:“你再看看。”
钟鱼仔细看了看说:“还是没什么呀?”
小蚂蚁慢慢张开五指,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半张菲薄幽蓝的剃须刀片。
钟鱼恍然大悟“——噢!”
接下来小蚂蚁开始演示他的绝活。五根手指像账房先生拨算盘珠子那样灵活地弹动,刀片在他的手指间翻滚跳跃,颠来倒去,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就是不掉下来,仿佛被磁石粘住了一般。手腕“倏”地一抖,刀片就跑到他的掌心里,大拇指再轻轻一拨,刀片又回到手背上,他对着手“噗”吹一口气,刀片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钟鱼惊异之际,小蚂蚁张开了嘴,刀片居然躺在他舌尖上。
这一套眼花缭乱的杂耍令钟鱼目瞪口呆,“小,小蚂蚁,谁教你的?”
“我师父。”
“你师父?谁呀?教教我成吗?”
“你吃不了这苦。”小蚂蚁自诩道,“先要在凉水里夹肥皂,练会以后再在开水里夹,练上七七四十九天,等到能在开水锅里夹得起指甲一点大的肥皂块,才算练成了,叫做眼似电,手如箭,手眼合一。”
钟鱼无比羡慕地说:“你功夫这么高,今后可没人敢打你了。”
“整死他!”小蚂蚁目露凶光,“师父告诉我,他们用拳头,你就用刀子!他们用刀,你就先下手扎他们心窝子!他们狠,你就比他们更狠!他们就不敢惹你了,还要讨好你。”
小蚂蚁的话像刀子出鞘那样铮冷作响,听得钟鱼浑身一激灵,小蚂蚁像是被丢进炉里淬了一回火,一夜之间钢性十足。他师父的话果然在后面的日子里应验了,班上的同学都对他客气起来,没人再叫他“小蚂蚁”,而是亲切地称呼他“小武”。
别人都以各自的方式欣欣向荣地长大成人,钟鱼却在这个阳光季节里自惭形秽。自从那个炎热的下午后,钟鱼便夜不成寐,葡萄架下的一幕被他作特写和慢镜头处理,夜夜热映,伴随着一脸幻想的傻笑。女人的身体这样的具有诱惑力,周幽王乱点烽火台,吕布干掉他干爹董卓,西门庆私通潘金莲,黄世仁霸占喜儿,刘老趴趴看女澡堂等一系列恶劣的行径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白天,钟鱼道貌岸然地行走在棬子树街上。刘小脚的闺女喜欢坐在门口敞开地给孩子喂奶,这让钟鱼大饱眼福。他居心不良地从她家门前走来走去,偷窥她一对白生生的大奶子。在学校里,他除了对陈雨燕这个美人有了全新的认识外,连做作业时课桌上和罗夏萍胳肘的无意碰撞也会让他心跳不止。国庆节学校组织观看阿尔巴尼亚电影《第八个是铜像》,钟鱼没有受到顽强不屈、英勇无畏的革命主义教育,而是对年轻貌美的阿尔玛想入非非,甚至发展到见了“扁平胸”的潘桂芹也身不由己地“联想”。
钟鱼沉溺在“里比多”恣肆的汪洋中难以自拔,“超我”的觉醒又使他自愧难当,所受的煎熬就像一个渴望红烧肉的佛家弟子。要命的是,钟鱼对女人身体的了解就像《秘密图纸》里特务窃取的图纸一样,只掌握了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却一无所知,处于懂与不懂之间的“懵懂”,这才是最折磨人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钟鱼对“下面的部分”有了一个囫囵吞枣的了解。这一天,他陪母亲去医院探望生病住院的马小辫,她因长期不吃早饭引发胃溃疡,把节俭下的钱都贡献给祖国的医药事业。趁她们坐在床头进行安慰与被安慰之机,钟鱼溜出病房,在走廊上闲逛,墙壁上的一溜挂图吸引了他的目光。首先一幅是一个站立的人体,深表遗憾地摊开两手,身体纵向等分,一半是肌肉,一半是骨骼。第二幅是一个伸胳膊抬腿的秃头男,从头到脚麻麻点点布满经穴,下一幅是脑组织及各脏器开放式展览。使人砰然心跳的是后面的两幅彩图。标题是“生殖系统卫生知识”,分别标明了“男性”、“女性”。代表了一种隐讳的科学真相。
两幅画不是一种一目了然的呈现,而是进行了开膛破肚似的剖析,在“女性”被劈开的下腹部,钟鱼看到的是一套管道纵横的农田灌溉系统,曲折盘旋,十分复杂,注解文字尽是些找不到北的生僻词组;“****”、“子宫”、“卵巢”、“输卵管”、“月经”,凶相毕露的“恶露”,围脖似的“白带”,莫名其妙的“葡萄胎”。旁边同样被劈成两半的“男性”图上,钟鱼探索得也不轻松。自己身上简简单单的东西怎么会是这个一塌糊涂的样子?像两个跑了气的瘪气球似的,用一团毛线乱糟糟地缠来绕去。尤为震惊的是,竟聚集了大量蠢蠢欲动的蝌蚪,这是怎么回事?文字说明尽显跃马扬弓的豪气:“幸丸(大概是弹丸的一种)”、“****”、“手王”。值得注意的是,过度“手王”有害健康。
揣摩的结果是,不但对女人的谜团没有解开,同时增添了新的对自己的困惑。在他专心欣赏彩图时,从走廊上经过的人们以讳莫如深的咳嗽声表示了对这个问题少年的警醒。
当后来钟鱼就这个话题与挚友小蚂蚁展开探讨时,小蚂蚁娴熟地耍弄着手里的刀片,满不在乎地说出了答案:
“幸丸?****?……不知道,手王嘛,就是手上功夫的大王,喏,像我这样。”
钟鱼一脸失望地告诫:“过度手王有害健康。”
连梦都夜以继日地帮他猜想。
一天晚上,钟鱼做了一个梦,梦见陈雨燕、罗夏萍、肖巧等一群班上的女生在学校的小河沟里洗澡,原来一条极浅的臭水沟,此时竟意外地变成了一潭波光粼粼的清水。自己的位置在离她们不远的一棵杨树背后。女生们站在岸边,背对着他一件一件退去衣服,最后一丝不挂,然后这一排白晃晃的裸体忽然地转过身,齐刷刷地面对钟鱼。陈雨燕似乎还友好地冲他笑了笑,好像欢迎他偷窥。钟鱼目光急切地寻找她们两腿之间的部分,大跌眼镜的是,她们居然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东西。女孩们跳入水中欢快地嬉戏,钟鱼正狐疑之际,小蚂蚁骑着一头牛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把小提琴,大大咧咧地说:
“我偷她们衣裳去,我把佳佳衣裳偷来。”
钟鱼急忙大声制止:“别去!别过去!”——蓦然从梦中惊醒。
这个荒唐的梦显然不如化学家门捷列夫的梦那么中用,它无法凭空想象。
看来,女人的问题还得女人办。钟鱼下决心请罗夏萍为他指点迷津时是下午的一堂自习课上,当时罗夏萍同学心情很好,单元测验刚考了个满分,钟鱼趁热打铁地对她说:
“二萍,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呀,你问吧。”罗夏萍露出授业解惑的师者微笑。
“什么叫月经?你有月经吗?”
天知道,此刻钟鱼的内心绝对纯洁无暇,他只想向具有助人为乐风范的罗夏萍同学请教一个有关《金刚经》、《大藏经》一类学识方面的难题。
“你说什么?!”同桌瞪大了惊恐的眼睛。
钟鱼以为她没听清,平静地重复一遍:
“什么叫月经?就是女……”
二萍像被子弹击中一样迅速扑在课桌上,掩面恸哭。
她的激烈反映出乎钟鱼的意料,他不知所措地嘟囔:
“不愿讲就算了,有什么好哭的。”
二萍忽地抬起一张鼻涕眼泪模糊的脸,咬牙切齿地迸出两个字:
“流氓!”
当时的自习课上正呈现出一派火车硬座车厢的热闹场景,这个响亮敏感的字眼仿佛一声紧急刹车,终结了所有的喧哗,众多莫名其妙的目光聚焦过来。陈雨燕、肖巧等几个女同学走过来抚慰罗夏萍,得知她哭泣的原因后,肖巧厌恶地谴责钟鱼“不要脸!”,刘丽一脸鄙夷地“呸!”,陈雨燕在鼻前不停扇风,仿佛是一坨屎,散发的臭气令她作呕。
此时的钟鱼像白痴一样呆坐在座位上,还没回过神来。不明就里的男同学也加入了声讨他的队伍,坐在后排的土肥用跑了调的声音怪唱:
“找哇找,找哇找,找到一个臭流氓,敬个礼、握握手,你是一个臭流氓。”
魏援朝庄严地走到钟鱼的课桌前,双脚立正,“刷”地扬起一只胳膊致一个军礼——“嗨,希特勒!”以显示他此时倍受瞩目。
钟鱼对女人的探索以身败名裂收场。第二天他就被大萍堵在巷口一顿臭骂。尔后所有的女同学都在他面前展现出一副修女般不可冒渎的圣洁,仿佛与他说话都会玷污她们的清白,男同学则以叵测的微笑和口哨迎接钟鱼。在这个人生的灰暗时期,小蚂蚁再次给予了他令人感动的安慰。他拍拍钟鱼的肩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