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鱼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呃(二)十八岁。”
“哦,比笑笑大两岁……你父母是干什么的呀?”
“他们嘟(都)在经商。”
“家里还有什么人呀?”
“还有一个姐姐,在美国。”
“哦,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呀?”
“偶(我)和笑笑在一家公司工作,是同事。”
“哦,那你是新加坡人?”
“偶(我)是华裔新加坡人。”
“这个年轻人在一起啊,志同道合,产生感情,家长是没有意见的,只要你们好,啊,俗话说,女小二,生宝儿,当然,你们年轻人不讲究这些……我们家也不讲究三媒六聘的俗礼,你们两人美满就好。笑笑这丫头呢,从小就好强,倔脾气,天不怕地不怕,风风火火的,我们一直当男孩子养的,所以呢,将来凡事多担待……”
“偶觉得笑笑是灰(非)常温柔、灰(非)常安静、灰(非)常善良、灰(非)常优秀的女孩。”阿驹插话道。
“你说的灰(非)常对,我闺女的确很优秀,遇到她是你的福气。”钟鱼赞同道,“笑笑从小到大一直没受过委屈,蜜罐里长大的,所以将来到了婆家也不想看谁的脸色过日子,不管他是什么新加坡、美国哪一路洋人,你明白吗?”
“偶(我)明白,明白。”阿驹连连点头。
“笑笑的母亲过世得早,可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二天如果谁敢动我闺女一根手指头,我豁出老命跟他拼,打折他的腿!记住了吗?”钟鱼剧烈地咳嗽起来。
“偶(我)记住了。”阿驹的汗水流下来。
“还有,笑笑将来是要回国发展事业的,有了学问不能忘本,还是要报效国家的,你看你……”
“笑笑走到哪里,偶(我)就跟到哪里。”阿驹保证道。
“嗯,灰(非)常好。”钟鱼慎重地点点头。
阿驹揩着脸上的汗水离开座位,换上笑笑坐在电脑前,嗔怪道:
“老爸,看您把锦驹吓的,过堂似的。”
“这一课必须得上,老爸当年就是这样过来的。”钟鱼正色道。
笑笑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你这个丫头啊,这么大的事也不事先通知一声,搞突然袭击呀?”钟鱼怜爱地说。
“老爸,您觉得他怎么样?”
“小伙子还行,就是说话舌头抻不直……皮肤忒黑点。”钟鱼评价道,“他不是非洲后裔吧?”
“老爸,您说什么呢。”笑笑瞪大眼睛,“他的父母的是华裔,我所在的公司就是他们家的产业,锦驹为人特别低调,从不张扬。”
“哦,那就好,现在好多富二代一身纨绔子弟习气。”钟鱼满意道,“你看准的人,老爸是没有意见的。两个人成家过日子呢,要互敬互爱,你的倔脾气也得收敛收敛。”
“嗯。知道了。”
钟鱼思付片刻道:“老爸还是希望你,还有阿驹能够回国发展,和你姐姐一道,开创你们年轻人自己的事业,靠天靠地靠父母都不是英雄好汉,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您放心,老爸,我的合同期一满我就和锦驹回去,帮姐姐打理公司。”
“好。”钟鱼欣慰地笑道,“我的两个闺女都是有学问有知识的人,劲往一处使,一定能成功的,我和你妈都不是经商的料,今后就看你们的了。”
“嗯。”笑笑郑重地点头。
“还有一件事,你姐姐的公司……”钟鱼犹豫道,“出了些状况。”
“怎么了?”笑笑焦急地问道。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资金周转有些困难,有一百多万的缺口,你那里……”
“我卡上现在有四十万,再筹集十万,凑够五十万先给姐姐寄去,剩下的我尽快……”
“有你这五十万足够了,其余的爸有办法。”
“您有什么办法?”
“有。”钟鱼胸有成竹地笑道,“爸还要叮嘱你,不要用阿驹的钱,你们毕竟还没结婚,拿人手短,咱们要有志气。”
“您放心吧,我预支薪水。”
“嗯。”钟鱼释怀地点头,又一阵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胸腔都疼了。
“爸,您怎么了,咳得比从前更厉害了,去看过医生没有?”笑笑焦急地问。
“没……没事……”钟鱼费力地抬起手摆摆。
卧室里,钟鱼抚摸着春萍的遗像,喃喃自语:
“老伴儿啊,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笑笑找到了好丈夫,好婆家,欢欢离开了那个不爱她的男人,有过这段痛苦的经历,她就会懂得谁才是值得托付终身人,她会找到深爱她的人,一定会的,你放心吧,老伴儿……闺女们都大了,我老了,飞不动也跟不上了,想歇歇了……”
钟鱼将房产证过户到欢欢名下,又详细询问了抵押贷款的事宜。走出房管局,钟鱼像用尽了全部力气了结了最后一桩心愿,此时疲惫不堪,他走在人行道上,大口喘息着,胸口一阵阵发紧,他扶着一颗行道树,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钟鱼感到一阵天晕地旋,捂着胸口慢慢地瘫倒下去……
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手背上插着输液针头。钟鱼转动着脑袋四下张望。医生走过来俯身询问:
“大爷,您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钟鱼虚弱地点点头,“好多了。”
“您把家人的电话告诉我好吗,我通知他们。”
“不用了,我就是迷糊过去了,人老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是通知家属吧。”医生轻言细语道。
“我说不用就不用。”钟鱼挣扎着要起来。
“大爷,您的病可不轻啊。”医生摁住他。
“什么病?”钟鱼问道。
“这个……”医生欲言又止。
“实话实说吧,我不能吓过去。”钟鱼无所谓道。
“大爷,您的肺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肺组织已经弥漫性纤维化了。”
“还有救吗?”
“……需要治疗,您不要有心理包袱,目前的中西医结合疗法还是可以……控制病情的。”
“明白了……”钟鱼点点头,半晌他长叹一口气道,“我知道哪里能治愈我的病,那里空气新鲜,四季如春,漫山遍野都是绿色植物……那里的山水最养人,那里的山水最养人……该回家了。”
医生看到这位花甲老人的脸上现出幸福徜徉的微笑。
钟鱼吃力地从床地下拖出一只大旅行箱,放到床上,打开来,从衣柜里取出几套四季衣裳,叠整齐了放进去,英红托付他保管的扑满,五十多年了,钟鱼从来没动用过里面的硬币,扑满表明的细微裂痕,已经被他用胶水粘好了;还有苟菲织给他的围脖,四十年了,有些褪色,有些糟朽,钟鱼用樟脑球防蛀,散发出一种浓重的味道;还有土肥的骨灰盒,土肥生前请求他带回火佬寨,埋在肖巧身旁。最后是春萍的骨灰和遗像,钟鱼看着她怅然一笑:
“你们都走了,就剩我自个儿了……老伴儿啊,我带你去云南,火佬寨,就是我当年落户的地方……那里好啊,有竹林、山泉、森林、野花,还有鸟的叫声。没这么多车,这么多人,这么闹腾……我也活不了几年了,死了咱俩就安葬在那里……而且,我要偿还欠下的一笔良心债,这笔债压在我的心头,太沉了,压得我都喘不过气了,如果有生之年还不上,死了我都闭不上眼……”
钟鱼一行清泪流下来。
电话铃声蓦然响起,钟鱼揩干眼泪,走去拿起话筒——“喂?”
那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姐夫啊,我是夏萍。”
“二萍?”钟鱼一怔,“……你,你还好啊,二萍。”
“好啊,你呢?”
“我也好……”钟鱼努力地压抑着咳嗽,“晓牧他们好吧?”
“好着呢……一家人买了大房子,搬出去单住了,都忙,孩子也上学了,不用我带了。”
“你的责任也尽完了哈。”
“是啊,心操够了,省心了……”二萍叹息道,“就是觉着冷清清空落落的。人老了,就想身边有个人,陪着说说话,心里就不孤苦了。”
“是啊,人老了都这样。”钟鱼附和道。
“我呀……现在不知咋了,还特别念旧,想念家乡,想念过去的老人,过去的老故事……钟鱼,你说我是不是该回家了,咱俩说说话,我记不清的你帮我回忆回忆。”
钟鱼沉默半晌方道:“二萍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才六十来岁,还没到总结的时候,得活个精气神出来,后头的好日子还长呢,啊……人生呐,就像一粒种子,不知会被带到什么地方,落地生根,拥有自己的一方土壤,那里就是家。”
那头沉默半晌一声轻叹:“……明白了。”
钟鱼放下电话,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扶着桌子喘息着对自己说:
“不能再欠良心债了。”
钟鱼买好了次日开往云南的火车票,给欢欢笑笑写下一封长信,和房产证放进一个纸袋里,压在自己枕头下,然后他戴上帽子,走出家门,蹬上老年车,去超市买菜,给欢欢做最后一顿晚餐。
半小时后,钟鱼提着几大口袋食物走出超市,疲惫地坐在外面的座椅上歇息,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提着一袋青菜蹒跚走过来,她的腿脚似乎不太好,一瘸一拐的。老妇在钟鱼身旁的位置上坐下来,从口袋里取出采购的青菜细瞧,啧啧不满地咕哝:
“都蔫了,得扔一半,怪不得这么便宜。”
钟鱼不经意地看着她,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拿起脖子下吊着的老花镜,戴在鼻梁上,仔细端详,又低下头去看她的脚背,老妇穿着一双极便宜的塑料凉鞋,脚背干涩黝黑,脚后跟皴裂,但钟鱼还是寻到了那粒暗红色的胎痣。
钟鱼抬起头,吃惊地问道:“你是……馨儿?”
老妇一愣,扭头疑惑地打量着钟鱼,“你是谁?”
“我是钟鱼啊。”钟鱼摘下头顶的帽子,“大脑袋钟鱼,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在木材厂水塘边一块儿玩来着,还在废砖窑一块儿野餐来着,有小蚂蚁,英红姐。”
“钟鱼?”老妇努力地回忆半晌,才点头道:“哦,影绰有这么个人……五十多年了哈。”
“是啊,大半辈子了……你过得好啊,馨儿?”
“嗨,多少年没人叫小名了。”馨儿有些不好意思,“……过的呢,凑合,大儿子呢,经过这段时间的穴位激光照射疗法,也能扶墙走两步道了,小儿麻痹后遗症……小儿子呢,在大西北接受教育呢,再有半年也就出来了,都是父母没教育好,走错了路……孙子跟我,小家伙六岁了,也能帮我端茶递水干点活了……政府一直给着低保,吃得上饭,挺好。”
钟鱼看看她,身上穿着皱巴巴的廉价衣裳,凌乱没有梳洗的头发,塑料袋里装着蔫黄的处理蔬菜,不禁叹了一声气:
“老伴儿呢?”
“没了。”馨儿干脆地说,又撩了撩头发补充道,“不知道活着还是死了。”
钟鱼点点头,明白些许,“我天天到这家超市买菜,怎么第一次见到你?”
“刚搬过来,原来房子租金涨了,这边便宜点。”馨儿轻描淡写地说。
“哦。”
馨儿的注意力又回到袋子里的蔬菜上,“来晚了点,打折的新鲜菜一早才有,鸡蛋也没买到,孙子一直嚷着吃炒鸡蛋呢,我这腿脚……”
“鸡蛋,我有。”钟鱼解开自己的口袋,两手抓起鸡蛋往她的袋子里放。
馨儿急忙阻止道:“不要这么多,有三五个就够了……你是买的打折的?那我得给你钱。”
钟鱼将自己的鸡蛋一股脑地放进她的袋子里,然后抬头道:“馨儿,不要钱,是我还你的……你还记得吗?在昆明火车站,你送给过我两个煮鸡蛋。”
“好像有这么回事。”馨儿笑道,“我给你俩,你还我一堆,那也还得忒多了。”
“不多,你救过我的命……”钟鱼又从衣兜里摸出钱来,数出一叠递给她,“还有你借给我的六十二块钱,也该还你了。”
“哎呦,你说你,多少年的事儿了,记性怪好。”馨儿收下钱,爱惜地折好,揣进衣兜。
钟鱼趁她不备,又偷偷把一千块钱藏进她的塑料袋里。
“你也挺好的哈,老钟?身体还硬朗?”
“有些零件也不中用了,唉,老咯。”
“这人呐,无论啥光景都不能懈松,把活着的劲头卯足喽,零件才不容易生锈。”
“呵呵呵,没错。”钟鱼笑道。
“行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家做饭了,两张嘴等着我呢。”馨儿站起身向钟鱼道别,“你明天还来吗?”
钟鱼看着她,那双凉沁沁的大眼睛再也寻找不到了——“不来了。”钟鱼笑着摇摇头。
“哦,那我先走了。”馨儿提着口袋转身去了。
钟鱼目送她步履蹒跚的身影渐行渐远,湮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禁喟然长叹。
火红的旭日冉冉升起,照耀着城市的鳞次栉比;街市上车水马龙,飞长流短,行人匆匆,街景繁华,生机勃勃。崭新的一天开始了,预示着许多的故事即将上演,许多的希望即将启程,许多的梦想被点亮……
两个系红领巾牵手上学的孩子蹦跳地从钟鱼面前走过,唱着欢快的歌谣——“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钟鱼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绽放出一个微笑,宁静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