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动作戛然终止,情欲也霎时间飞到了九霄云外。我颤声道:“萭章,你是怎么进来的?”
“告诉你也不妨,我挖了两个月的地道,今天终于成功了。”萭章阴沉沉地说。
我顿时想起了当时问王黑狗的话。我问他下一次刺杀我会是什么时候,他说按照现在的进度也快了。我当时听不明白,原来他所谓的进度就是指挖掘地道的进度。我心中失意之极,不由得长叹一声:“果然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什么都想到了,独独没有想到你把地道挖到我家。这也许就是天意罢。”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临死前还有什么话说?”萭章道。
“久闻萭子夏是个义士,公卿称颂,如果能先让我穿上衣服再死,死亦不恨。”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术士对我说的话,我杀了那么多人,的确有损阴德,现在报偿终于到了。我知道这回必死无疑,但究竟不愿意裸着身体死,那样未免过于不雅。
“如果你不叫喊的话,这个要求可以考虑。”另外一个声音道。原来楼护也跟着来了。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我。如果我叫喊起来,院子里的侍卫们或许很快就可以赶到,但是我的性命还能支持到他们进来的那一刻吗?我本身就远不如萭章健壮,何况他握着武器,我手无寸铁。当然,侍卫们赶到,或许能及时发现他所掘的地道,就可以及时追到他。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时我已经死了。
“我不会叫喊,但是能不能放过我的侍妾。”我指了指罗敷,这时她已经慌张地披上衣服,瑟缩地瘫在席子上。我感到一阵羞愧,可怜的女子,我真恨自己身为廷尉,却不能保护她。
萭章点点头:“当然,我杀她干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我从来就不是滥杀的人。”
我下意识地夸了他一句:“柳市萭子夏,果然名不虚传。”我边说边慢慢地穿衣服,想到马上就要引颈受戮,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伤心。我内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矛盾,一时间后悔自己以前不该滥杀,一时间又后悔自己滥杀得不够。当时要不是无端生了妇人之仁,就完全可以不理会陈汤,立刻派人拘捕萭章、楼护,也许他们早就落入我的掌心了。
虽然尽量拖延时间,我的衣服仍不免要穿好,甚至最后一个衣结我都以前所未有的闲心打得很细致,宛然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品。可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迎面看着萭章和楼护,他们甚至没有戴面罩,简直有恃无恐。一时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谁告诉他们我住的寝房位置?这个露华堂是我新近搬进来的,他们怎么就能把地道准确地掘到这附近?
“好了吗?”萭章扬着剑,似乎有些焦急了。
我正要答应,突然罗敷叫了起来:“慢,妾身有话说。”
萭章冷冷瞧了她一眼,道:“有话快说。”
“妾身能不能代替妾身的夫君死。请你们杀了妾身,放过他。”她说。
她的话让我感到诧异,刚才她还吓得瑟瑟发抖,怎么突然就产生了这样的勇气,我心里涌起一阵热浪。我的好罗敷,不枉我平日疼爱她一场。
望着她钗横鬓乱的模样,我心里好一阵爱怜,由此更加恐惧生命的行将结束,我实在舍不得就此和她阴阳相隔。同样,如果她要代替我死,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不行。”萭章一口拒绝,他想了想,又柔和了语气,“夫人,不要以为这世上的男子是什么好东西,你为他死,他顶多悲痛得一刻,顶多会流一两滴鳄鱼眼泪,很快就抛之脑后了。过两天,他又左搂右抱有了新欢。当年我有一个妹妹,因为爱上了陈汤这个竖子,最后为他而死,从他身上我又何尝找到了什么愧疚,甚至他还和杀死我妹妹的仇人打得火热。你说,这世上的男子有良心么?”
看着他喋喋不休,我恐惧之余又免不了有些好笑。这种时候,他竟然有心情废话,简直不像个游侠。不过这也好,反正多挨得一刻,我就多一刻活着的时间。虽然这时间是那样的难熬。
罗敷再次跪地恳求,头在席子上碰得咚咚有声:“可是妾身相信妾身的夫君是个重情的人,就像子夏先生是个男子,却也是个重情义的人一样。求求子夏先生,让妾身代他死吧。”
萭章怔了一怔,显然罗敷夸他有情义,打动了他的心,但迟疑归迟疑,他嘴里还是蹦出这么一句话:“你以为这是旗亭菜市,可以讨价还价,受死哪有替代的。”语气却到底变得和缓了。
一旁的楼护也从鼻子里嗤出了三点笑声,像有人用瓦片在水面上砍出了三点水花,一闪而没,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稀奇的笑。他笑完低声喝道:“别废话了,我们兄弟挖了两个月的地道,难道仅仅为了杀你,你觉得自己配吗?”
罗敷无奈,把头转向我,她眼睛里泪光盈盈,额头上鲜红的一簇鲜血,是刚才叩头碰出来的。她泣道:“那么妾身想请求夫君,能不能写张遗令,把身后的家产让两个儿子平分,不要分什么嫡庶。”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简直难以想象一向淡泊的罗敷竟然会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要是平时她这么要求我一点儿也不会在乎,可是在我的生死关头,她竟然以这样的话当作赠别。她还不如抱住我好好哭泣一场呢。
“这就是你给我的诀别之言吗?”我感觉自己脸上铺了一层寒霜,大概有说不出来的难看。我感觉脸上的肌肉完全控制不住了。
她俯下头低泣:“啊,不,夫君,你不要恨妾身。如果你安然无恙,妾身绝不会提这样的要求。可是如果你真有不讳,妾身自己倒无所谓,但是我们的宽儿怎么办。如果他的长兄独占所有的财产,妾身的宽儿靠什么谋生?他还小,他需要足够的钱财为自己寻找机会,至于妾身自己,怎么受苦都不要紧……”
楼护打断了她的哭声:“子夏兄,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夜长梦多,割了他的首级赶快走吧。”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萭章提刀走近我。
罗敷尖叫一声扑到我怀里,张开双臂像鸟一样护着我:“子夏先生,你干脆连我一块儿杀了罢。”
我的怨恨消逝了,对萭章说:“子夏君,能否再给我一炷香时间,让我写个遗令交给她,一定爽快受死。我不是故意拖延时间,但是你能让一个九卿写好遗令再死,传出去不都会夸奖你有侠义之风吗。孔子说:‘杀人之中,亦有礼焉。’子夏君曾经游于士大夫之间,这些高尚的品德想来不会比我生疏罢。”
“我挖掘了两个月的地道一意为朋友报仇,本来就是义士。”他虽然这么说,手上的刀却不由自主地下垂了。他转过头对楼护说:“再给他一炷香时间,叫他死而无怨。”
“可是萭欣和那些兄弟们死而有怨。”楼护不服气道。
萭章道:“他的确应该立刻受死,可是奸人的恶毒品质,我们又何必效法,否则不就变得和他一样了吗?杀人,也得杀得像个游侠。”
罗敷边低声哭泣边帮我磨墨,我想了想,问楼护道:“敢问楼君表字?”
楼护撇了撇嘴:“问这个干什么?”
我诚恳地说:“遗令一般要见证人,今天情况特殊,只能让子夏和你以及我的侍妾罗敷当见证人了。”
楼护又发出三点笑声:“真他妈的婆婆妈妈。我的表字君卿,告诉你又有什么关系,还怕你的族人报仇不成?”
我摇摇头:“我没有什么族人,仅仅一个同产弟弟,却是帮你们的。”
萭章和楼护面面相觑,显出奇怪的神色。我不再理会他们,舔舔笔毫,满怀神伤地写自己的遗令:
自古无不死之人,今将绝矣,书此遗令:家产令二子疏、宽平分,勿分嫡庶。若疏能为孝子,则当遵父命。若疏不为孝子,则罗敷可将宽往依甘君况。君况我死友,必不令尔流连失所也。在旁者:罗敷、萭子夏、楼君卿。彼二人为同产妹及友报仇,我实有罪,子孙切勿报之。
建昭二年秋八月壬申陈遂手笔
我把遗令递给萭章:“二位且看看。”
萭章接过,快速地扫了几眼,似乎是好奇地说:“甘君况是否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翼虎’甘延寿?”
我点了点头:“是的,你认识他吗?”我觉得还可以攀谈几句拖延时间,甚至可以告诉他,甘君况曾对他有恩。
“不认识。”他答道,说着把我那张遗令递给罗敷。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更漏的声音,楼护急道:“子夏兄,不要再婆婆妈妈了,动手罢!”
我脸色死灰,终于还是逃不过去。在自己防守得像铁桶一样的房子里被仇人杀害,甚至拖延了很长时间,这在世上恐怕都算前所未有的事情,可是竟被我赶上了。
萭章说:“按说你上次饶了我一次,我应该也饶你一次。可是杀你很难,机会实在难得,得罪了。”说着他缓缓走过来,双手握刀,“想要不痛苦,就跪下把脖子伸出来罢。”
我当然怕疼,因为恐惧,浑身的力量都好像抽空了。我下意识地垂着头,僵硬地伸长脖颈。
罗敷从后面死死抱着我啜泣。
楼护大踏步上前,死劲拉开她。
我闭着眼睛,等着刀落下来。
突然听得“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同时还有他的声音:“廷尉君,刚刚接到车师戊己校尉的文书,西域危急。车骑将军叫我们马上去宫中商议军……”
他看见屋里的情景,话也戛然而止,想也不想就抓起了一个案几。
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扯起嗓子大喊:“君况,快帮我,有刺客。”说着我缩起脖子往外一滚。
萭章被这突然的意外搞糊涂了,毫不犹豫地一刀朝我砍来,可是只砍到了席子,楼护也一个箭步逼近,兜头一刀朝我头顶劈下。
但是一个案几挟着风声朝他飞来,他的刀被案几一撞,“呼”的一声立刻脱手,插入墙壁的木柱上,环形的刀把不停地颤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甘延寿没有再给萭章机会,飞身跳了过来,同时拔出自己的佩剑,格住萭章的环刀,又斜起一脚,将楼护踢翻在地。
我龟缩在墙脚,甘延寿背对着我,对我形成了很好的保护。萭章和甘延寿刀来剑往,不住发出尖锐的撞击声,楼护也爬了起来,从墙壁上死劲拔出自己的环刀,双双夹攻甘延寿。
甘延寿大笑一声:“好久没这样真刀真枪打过了。”说着俯身一剑,朝萭章刺去,左手顺势抓起一个青铜铸造的提梁,格住了楼护的环刀。那个青铜卣是我摆在屋里的装饰,也是我父亲当年所得的孝宣皇帝的赏赐,足有五六十斤,可是甘延寿抓住它的提梁,如铜锤那样挥舞。楼护也的确有些膂力,被这样沉重的铜卣格住环刀,竟然没有震飞。只是他的腿有些瘸,一拐一拐地闪避甘延寿的攻击,像一只暴怒的蟾蜍。
看着甘延寿好整以暇的样子,我知道萭章和楼护两个人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真该庆幸,没想到今天神奇般的捡了条命,如果不是想办法写遗令拖延,恐怕就等不到他来了。谁能料到甘君况这么晚会来找我,更不会想到军情紧急得他要破门而入。大概这也是天意罢。也许那个术士说得对,我以前的确滥杀过无辜,但后来我有了悔改之心,上天因此给我一个机会,以后我更得秉公断案,才对得起上天对我的一番好生之德。
这时甘延寿和萭章、楼护两人已经斗了十几个回合,他们显然很沮丧,左支右绌,颇为狼狈。萭章边砍边叫:“君卿,今天杀不了那个恶贼了,你先走吧,我断后。”
楼护回答道:“还不是怪你有妇人之仁……不,我断后,你先走。”他虽然责怪萭章,却不肯先走,确实很有友爱精神。
“那一起走吧。”说着萭章像疯虎一样猛砍几刀,甘延寿左手提卣,右手握剑,后退了几步。楼护趁着这个机会一转身,就想往外跑。甘延寿“哼”了一声:“你停下。”左手的提梁卣脱手飞出,正好撞中楼护的后背,发出沉闷的声音。楼护中了这一记,仰面栽倒。甘延寿长剑一绞,萭章的环刀也握不住了,激射而上,“扑”的一声插入房梁。甘延寿身子一侧,斜身腾起,踢了出去,萭章右肋中脚,应声而倒,身体贴地滑出,倒撞在墙脚下,像一个麻袋,身上竟然袅袅冒出灰尘。他的衣服也真够脏的。
甘延寿将手中的长剑还鞘,笑道:“廷尉君,今天你可欠我一命哦。”
我竖起大拇指赞道:“君况号称‘翼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今天要是你晚来一步,就只能看见我身首分离了。”
甘延寿走到萭章面前,道:“这大概就是我曾经救过性命的萭章罢。今天我不杀你,你就欠我两条命了。”
惊魂稍定,我跟甘延寿开起了玩笑:“君况,你今天怎么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
他笑道:“唉,车骑将军命我即刻去见他,说是路过廷尉府时一定要把你载上,越快越好。今晚丑时三刻,宫中收到赤白囊装裹的边境加急文书,伪郅支单于裹胁康居兵马,大肆侵入我乌孙属国,扬言要统一西域,我们必须连夜商议出兵讨伐。现在皇帝和车骑将军就在温室殿等我们。”
“好,那我们赶快走吧。”我深知如果不是非常急切,用不着这样夤夜招集大臣。我曾经听尚书令讲过,孝武帝元光、元狩年间,经常有半夜或者凌晨召官吏入宫商议边塞征讨事宜,到了昭、宣两朝,缓于征伐,这种情况几乎没有再行。现在突然恢复,情势必定非常危急。
我大声道:“来人,先把这两个贼盗捆下。等我回来再作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