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听天长得矮胖矮胖的,像一只准备过冬的鼹鼠。他见到我,非常傲慢,一点儿也不像有求于我的样子,我心里觉得特别不舒服,虽然你是个大官,但我也不想巴结你,何必摆出这副样子给我看。
不过想到廷尉是大汉掌管刑徒的最高府寺,我也不敢不客气,于是躬身道:“廷尉君竟然枉驾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田听天随便拱了下手,说:“罢了,听说萭君擅长斗鸡,所以特地来观赏观赏。”
我看他的脸仍是冷冰冰的,赶忙赔笑道:“不敢说擅长,只是借这个玩意儿糊口而已。”
“糊口?”田听天转头看了看四周,阴阳怪气地说,“坐在如此华丽的重楼广厦之下喝粥糊口,未免有点装腔作势罢。”
我心里也开始起火了,这老竖子今天似乎是来找茬的,我也没得罪他啊。想到自己多少还有两个阔朋友,于是壮了壮胆,回敬道:“要说装腔作势,自然廷尉君是用不着的,廷尉君身为中二千石的大官,手掌天下郡国所有刑徒的命运,予取予求,到处都有人逢迎拍马,不像下走一介布衣,只能靠装腔作势摆摆排场。”
田听天身后站立的两个头戴武弁的随从立刻大声叱道:“大胆,敢用这种语气跟廷尉君说话,还要不要命了。”说着,他们踏前一步,手握住腰间的刀把,一副即将拔刀出鞘的样子。
好像兜头被尿淋下来一般,我心中刚刚萌起的气焰登时打消了,赶忙压低了声音道:“下走唐突,死罪死罪。只是不知下走另有何事得罪了廷尉君,导致廷尉君登门问罪。”
田听天哼了一声:“据说你养了一只非常有能耐的鸡,取名叫‘廷尉’,不知是也不是?”
我心里哆嗦了一下,原来是这样。我最强的几只公鸡确实各有外号,其中“廷尉”那只看似呆若木鸡,而一出爪必定致敌鸡死命,厉害无比,就好像那些舞文弄墨以杀伐立威的酷吏一样,而廷尉更是舞文弄墨的官员之首,所以我给它取了这么个名字。虽然我觉得这样取名也无可厚非,但为了谨慎起见,也很少在公开场合这么叫唤,这事到底是谁传出去的呢?
我望了望陈汤,除了萭欣,知道那鸡外号的只有陈汤了,难道是他告了密不成?不过我马上在心里又否定了,告密是需要动机的,他的动机是什么呢?虽然他曾靠着告发母亲才逃得性命,但这样对我未免过分。况且想靠告发我这种事获得官职非常之难,因为律令上没有一条写明我这种行为算是犯罪,更无一条律令写明告发了我这种行径也能立功受赏。
陈汤的脸色若无其事。
我为什么要给自己的斗鸡取名“廷尉”呢,在这里我有一个羞于出口的毛病。那就是,如果我不给自己选中的斗鸡取个我认为最符合它们品性的名字,我就对培养它们长大成鸡没有信心,更不可能将它们培养得出奇制胜。对自己这个毛病,我是屡教不改,无可奈何。
此刻我无暇深思,只能下意识地回答:“哦,廷尉君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说法。”我装出一副很惊讶的模样,从脸上很难看出我是承认还是否认。
田听天道:“素来听说柳市萭章豪侠仗义,一诺千金,没想到却是个胆小鬼,连自己做过的事都不敢承认。”他招招手道:“来人,把张喜给我带进来。”
他身后的武弁随从大声复述道:“带张喜。”
一个壮大的汉子从院外噔噔大踏步疾走了进来,我心里一沉,原来他就是去年秋天来找我斗鸡的关东豪客,他的真名叫张喜。我当时对他也算不薄,虽然他斗鸡输了,我也并没有接受他下的赌注,还留他一起饮宴,最后又赠了他数千钱,没想到他竟然向官府中伤我。他知道那鸡叫“廷尉”,可能因为那日我在酒宴上喝得微醺,不小心说出来了罢。
张喜手指着我大声道:“他用来跟我比赛的那只斗鸡就叫廷尉,那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那天可是非常得意呢!”
我气得浑身颤抖,天下还有这么无耻的家伙,我心下发誓,要是以后有了机会,一定将他五马分尸。我生平最讨厌阴险的人,一个人无知愚鲁都不要紧,但是阴险的人,他们的尸骨只配填沟壑,我看着他那副好像正义而愤激的面孔,恨不能马上冲上去把他打扁。我的双手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张喜好像很惊讶地说:“廷尉君,这竖子还捏紧拳头想打我,那些罪行被揭露的人都是这样。”
我低下头,不发一言,因为想不到什么好说。
田听天冷笑了一声,对我道:“现在你没话可说了吧?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请萭君去一趟廷尉府对簿了。萭君轻辱我不要紧,可是廷尉是朝廷官爵,你给一只斗鸡取名廷尉,就是轻辱朝廷官爵,大不敬。至于怎么判决,一切依朝廷法令来就是了。”
“去廷尉府,又有什么了不起。希望廷尉君有暇通知一下富平侯,他们可能会来廷尉府看望我的。”我怒不可遏。
田听天愣了一下,旋即恼羞成怒:“你是威胁我吗?还是想诬陷朝廷高爵?天子一向对列侯招徕游侠无赖不满,如果你想诬陷列侯,那么也不妨试试。”
我额头的汗滴涔涔下落,糟糕,怎么没想到这层。我只能用比蚊子还细的声音徒劳道:“我一向奉公守法,哪里是什么游侠无赖……”
田听天颔了颔首,道:“哼,是不是,到了廷尉府就清楚了。来人,请萭君陪乘。”
他妈的,这帮死官吏,玩什么文字游戏。什么陪乘,不就是系捕吗,用词还真婉曲。他身后的骑吏又大声复述了一遍:“来人,请萭兄陪乘。”
门外又奔进来几个穿着红色公服,戴着两侧各插一支鹖羽武弁帽的骑吏,手上抖着铁链向我走来。
庭中的空气静止了,我的家仆此时正端上一条硕大的鱼,看见这个架势,吓得腿一哆嗦,跪在了地上。手上盛鱼的漆盘也从他手中滑落,他的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几下,什么也没抓住,整条鱼和漆盘分离,啪的一声掉进旁边的木槿花丛里,汁水四溅,靠他最近的楼护身上白色的麻衣被溅得星星点点。
家仆哭丧着脸在楼护身上慌乱地掸了几下,看看形势不对,又停住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几瓣鲜红的木槿落在他的头上,颇有几分喜气。
那两个骑吏已经走到我身边,其中一个把铁链一甩,套在我的脖子上,另一个则用铁链反剪了我的双手。见此情形,萭欣突然哭出声来,她几步爬到廷尉面前,求恳道:“廷尉君,我阿兄是无心的,他不知道这些律令上面的事,万望廷尉君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放过他一次罢。我们立刻把那些斗鸡全部杀了,廷尉君,你宽宏大量,就饶了我阿兄这一回罢。”
楼护也赶忙求肯道:“廷尉君,大人不计小人过,子夏兄是无心的,以君的高贵地位,却和一个布衣争一日之短长,岂不让天下人觉得廷尉君心胸不广。如果廷尉君一定要处罚,下走愿意代替子夏兄诣狱。”
田听天冷冷地说:“你是什么人?”
“下走楼护,曾任过少府下属的太医尚药丞,以自愿给事边郡的身份刚从敦煌郡服役回来。”
“哦。”田听天脸色稍微有些和缓,“楼君离开长安,自愿给事边郡,也算是一心忧劳国家,可敬可佩。君的大名,听天也曾略有耳闻,不过何必跟这位萭君混在一起。殊不知豪滑游侠,一向被天子所切齿么?”
楼护道:“廷尉君过听了,子夏兄并非游侠豪滑,虽然靠斗鸡颇积累了一些金钱,却从来不欺压良民,做那犯上枉法的事情。至于他轻辱朝廷官爵,确属无心的过失,廷尉君责令他改过就是了,何必一定要缚送监狱。”
田听天道:“这件事楼君一定要管吗?”
楼护离席伏地道:“万望廷尉君开恩。”
“那么,请楼君也去廷尉府当一回客人罢。”田听天说着,就抬起腿,想从席上站起来。
我傻眼了,赶忙说:“这件事和楼君无关,我一个人去廷尉府就是了。请廷尉君宽恕楼君的冒昧之言。”
田听天道:“哼,不要多说了,一起去了再说。”他显得颇不耐烦。
这时一直沉默的陈汤突然道:“廷尉君,下走有一句话,敢陈说于君前。”
田听天愣了一下,不由得又重新坐好,问道:“你又是谁?”
“下走山阳陈汤,敢问廷尉君无恙,幸甚幸甚。”
“罢了,你有什么话说?”
陈汤道:“下走以为,萭君给自己的斗鸡取名‘廷尉’,并无任何不妥,窃以为萭君不但没有轻辱朝廷官爵的意思,反而是对朝廷官爵进行了大大的颂扬。”
田听天有些惊异:“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陈汤赶忙再次伏席,道:“望廷尉君听下走说完,如果廷尉君仍不解气,下走甘愿下廷尉狱。”
田听天又哼了一声,道:“好,我看你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陈汤道:“下走不才,自小亦尝学习经术,曾闻孔子说:‘鸡有五德,头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鸡所具备的这五种德行,下走认为廷尉君也同样具备无缺,下走当年在山阳郡时,就侧闻廷尉君仁勇兼备,精诚慎独,为朝廷士大夫楷模。今上曾经专门玺书褒奖廷尉君,天下士大夫都觉得与有荣焉。又且《论语》有云:‘吾日三省吾身。’廷尉君既精通律令,又饱读儒书,一定也会经常在内心省视圣人之言,以求自己的德行是否和那五德相配的。”
我心里暗暗吃惊,陈汤这竖子嘴皮子竟然这么厉害,果然有点佞才。想当初我给鸡取名的时候,哪里知道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道理,可是他竟能这样颠倒黑白,而且他的话中既对鸡称颂有加,又对田听天本人颇多赞誉,就算田听天想怪罪他,恐怕一时也难以翻脸。除非田听天想承认自己从来不读儒书,不省视自己的言行。可是他如果这么说,也就用不着当官了,大汉的官吏就算不以儒术闻名,《论语》《孝经》却都是必读的。
田听天沉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可是,这似乎感觉终究有些不妥。”他有些犹疑了。
陈汤坚定地说:“毫无不妥,廷尉君知道,圣人最钟爱的弟子之一子路少时就曾头顶公鸡之冠,以示武勇。孔子还曾称赞他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又说:‘微由也,无以御侮。’廷尉君身为国之司败,乃是天子所倚仗禁绝奸人的大臣,不正需要像公鸡一样武勇,才能更好地保护君上的安全吗?下走以为,萭兄将自己善斗的公鸡命名为廷尉,正是应合了廷尉君受天子重用的征兆,下走以为,廷尉君不久将会高升。”
说到升迁,田听天脸色终于大大地舒展了:“真的吗?何以见得?”
“《孝经钩命诀》里说:‘公鸡为廷尉,吉,出入侍王,迁于乔木。’至于‘迁于乔木’,不正是将要升迁的征兆吗?下走以为,这个吉兆一定会应在廷尉君身上。至于这位张喜君,去年曾经抱着一只高大的公鸡,来寻萭兄决斗,被萭兄的‘廷尉’一爪击毙,所以怀恨在心,构陷良善,下走以为如此奸邪小人,应该将他治罪。”
田听天自言自语地说:“很好,希望我真的能升迁。”他突然站了起来,道:“也许我错怪人了……这位陈君经术亨通,怎么会寄托他人宅第以求温饱,何不干脆到我府中做事?以君之高才,还怕做不到二千石吗?”
陈汤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但是他迟疑了一下,拱手道:“多谢府君美意,汤才疏学浅,岂足为府君的掾吏。等他日汤学业有成,希望能投奔府君门下,为府君的牛马之仆。”
田听天点了点头,道:“很好,仓促之间的确很难做出决定,陈君闲暇的时候,对我的建议还是多加考虑罢。”他转过头对我说:“萭君,不是本府一定要刁难你,只是当今天子圣明,百僚都奉公尽职,你身为布衣,却仗着家富收留游侠,日日群居玩乐,不理正业。虽然本府暂时还不能确定你干过什么不法之事,可是本府觉得,你还是要注意一点儿自己的举止了。”
我脖子上冷汗不自禁地又沁了出来,赶忙伏席道:“府君指教,下走铭记于心,下走一定注意行止,不让奸人抓到把柄。”说着我又望了张喜一眼,他赶忙把眼光避开,显得颇为慌张。
那天终于躲过了一难,我对陈汤的感觉愈发矛盾,虽然我感激他救了我一次,但是对他的巧舌如簧反而越发讨厌。我不喜欢这么狡黠的人,我现在深信,出卖母亲这种事,他是一定做得出来的。
“田府君问你肯不肯到他府中做事,你为什么不答应呢?”田听天走后,我曾经问他。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张侯不是答应了把我推荐为太官献食丞吗?现在张侯还没有答复,我突然接受廷尉的征辟,似乎不大好吧?”
我说:“可是张侯许久没有来了,也许那件事没有成功呢,这样你岂不是浪费了一个机会?”
“那也没有办法。有些事就是免不了要赌一下的,就如你擅长的斗鸡。”他的脸突然变得严肃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受廷尉征辟为掾属,最高秩级也不过百石,而且作为廷尉的私属,升迁很慢。但是太官献食丞的秩级则为二百石,而且是“诏除”的长吏,升迁也快,陈汤自然宁愿把赌注压在张侯身上。
可是他似乎真的押错了赌注。
过了几天,门外马车鸾铃声响起,张侯终于又露面了,却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他看上去愁眉苦脸的,还没坐稳就歉疚地对陈汤说:“子公,上次跟你说的太官献食丞那件事恐怕不成了。虽然我到处游说,仍是爱莫能助,实在惭愧啊!”
“哦,为什么不成了?”我倒真的有点替陈汤惋惜了,虽然我不喜欢他,却不愿意看到他失望的样子,我深知这个机会在他心中是何等重要。
陈汤咬了咬嘴唇,强笑道:“多谢张侯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是没有办法的。”
张侯道:“本来是没有问题的,谁知少府梁丘贺君前不久患病取告在家,一直不能视事,今上因此命令廷尉田听天摄任少府一职。田听天一接任,马上上了一封奏书,声言太官献食丞这个官职必须除用懂得医药的人,欲求任者必须经过太官的严格考试,否则不予任命。所以我想自己是帮不了子公这个忙了。也怪我,事情还没成功,就告诉子公,让子公空自欢喜一场。”他一边说,一边叹气连连,显得很是丧气。
又是田听天,这老鼹鼠倒真是官运亨通,一边当着他的廷尉,一边还摄任少府,身佩两个中二千石的印绶,怪不得那天陈汤夸他有升迁之兆,是应在我的“廷尉”之上,他马上就改变了态度。大概他真的以为他的升官原因是和我的斗鸡有关罢。反正我是不相信的。不过他要求献食丞懂医药干什么?
于是我问道:“为什么需要懂医药的人,少府隶属有专门的太医令,所辖官员都精通医药,而献食丞不过是主管尚方饮食事物,和医药毫无关系啊。”
张侯道:“子夏有所不知,前段时间宫中出了点差错,一个宫人在进食后突然中毒死了,至今没有查出原因所在。皇帝很不高兴,田听天因此希旨顺承上意,上了这封奏书,他的理由是,如果太官下属的官吏也都懂得医药,准备食物时就可以及时发现食物中是否被人下毒。因为最近这件事,再加上大概忆起皇后当年遭奸人下毒的痛苦,所以皇帝立刻准了他的请求。”
我点点头,知道今上刚即位时,皇后许氏被霍光的妻子派人毒杀,今上一直耿耿于怀,等霍光死后,终于怒气得到宣泄,族诛了霍氏。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陈汤的愿望算是落空了。我侧目看了看他。
陈汤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那么太官什么时候举行考试呢?”
张侯愣了,迟疑道:“半个月后,难道你……”
陈汤道:“从前在家乡,母亲也教汤读过《黄帝内经》《素问》,虽然汤没怎么用心,但多少有些印象。另外,汤听说楼君卿精通医药,如果能给汤一些指点,汤还是想试着去参加考试,希望张侯能帮汤举荐。”
我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这个竖子也实在做官心切,这种情况下竟还敢参加考试,难道半个月的时间就能记熟考试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