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不大喜欢读书,但听妹妹念得铿锵悦耳,也知道这竖子确实有文采。不过这些天来,听好事者私下里向我传言,说陈汤在家乡曾犯过死罪,最后因告发母亲和谋逆案有牵连,才获得赦免,而且得到一笔赏钱,跟随上计吏来京城投师,想成为太学博士弟子。可是京师诸儒一听见他的名字,都坚决拒绝收他为弟子。这也难怪,一个连母亲都肯出卖的人,品德是差到极致了,那些天天谆谆于道德的人怎么可能收他为徒?据说他还精通《论语》《孝经》《穀梁传》,那么进京拜师的目的恐怕并不在于拜师,而是想取得待诏朝廷的机会。他是个爱好做官的人,跟我的品性很不适合。虽然我平日也跟官吏们来往,但不过是逢场作戏,以便日后有事时谋取一点儿保护。真要遇见一个热衷于求官的,反而很不习惯。
我正在凝神思考着,听见妹妹叫我:“阿兄,你觉得子公君的文章写得如何?”
望见她眉毛笑弯了的模样,我不由笑道:“我不懂文章,不过看你读得这么开心,自然是好文章了。”
萭欣笑道:“我也不是很懂,不过觉得读起来挺顺的。”
她的回答倒让我感到意外,真不明白她是怎么回事。
我环顾四周,大声道:“今天难得诸君来捧场,我请饮宴,诸君待会儿大快朵颐罢。”
自从陈汤在我这里落脚,张勃比以前来得频繁多了,每次来时都带着丰厚的礼物,他是列侯,岁岁有丰盛的封邑税收,金钱什么的不在话下。有时候我们三人一起饮宴,也偶尔谈点国家政事。张勃每次都安慰陈汤要耐心等待。他说,他跟朝中几位官员举荐过多次,不过现在朝中职位暂时没有空缺,要等待机会。
这样秋去春来,过了一年。
春天来了,我的院子里开着金黄耀眼的连翘,还有淡红的碧桃,洁白的丁香,姹紫嫣红的。除了斗鸡之外,我发现莳花弄草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所以有时我也会让妹妹给我讲讲《诗经》,因为那里面有不少花草的名称,只要那里面提到的,我都会尽量搜取种子进行培育,除非实在不适合长安的气候。别人都不相信,我这么一个貌似粗犷的汉子会喜欢花草,然而他们谁会懂得我的内心呢?
这一天,张勃喜气洋洋地来了,夸赞了我院中的连翘几句,就吩咐找陈汤来见。
陈汤刚坐下,张勃就急急脱口道:“子公,今天得到消息,宫中的太官献食丞死了。所以我立刻就来找你。”
我以为是什么事,竟然是个讣告,值得这样喜气洋洋吗?一个小小的太官献食丞,难道和这位尊贵的张侯有什么仇怨?何况这和陈汤有什么关系?
陈汤显然也有些疑惑:“君侯的意思是?”
张勃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按理说,乐人之丧是不祥的。不过我一心惦记着能让子公发挥一点儿才干,就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他饮了口水,继续道:“你知道,太官是少府的属官,现任少府梁丘贺,是我的至交。我向他极力推荐你,历数你的才能和这次在井陉的功劳,他终于答应让你试补这个空缺。我也知道一个小小的献食丞,和子公的才华不相配,不过先要有个位置,以后才有更多的机会。子公且不妨屈就。”
我也点点头,其实张勃过于谦虚,像陈汤这样毫无为吏基础的关东人,能陡然当上二百石的献食丞,也实在算不上屈就了。
陈汤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兴,马上伏席道:“多谢君侯推荐,汤自然是千愿万愿。”
张勃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回报少府梁丘君,你再等待几天,很快就会有任命文书下达了。”
陈汤喜笑颜开,这让我心里陡然生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我的朋友中从来也没有一个像他这么热衷做官的,我为自己有他这样的朋友而羞愧。不过没办法,他既然是张勃引荐来的,我不得不笑颜接纳,我欠着张侯的情,何况如果陈汤真要去做官的话,可以很快离开我家。
“今天我特意带来了牛酒,咱们为子公庆贺一下如何?”张勃面朝我,一副征求意见的神态。
我自然不能拒绝,爽快地表示了同意。
这天,陈汤喝得醉醺醺的,我让仆人扶他回房休息,自己独自坐在那里想着一些事情。妹妹进来坐在我面前,我也没有发觉。
等我抬头起来的时候,她刚刚收拾完一些杂物,她看了看我,随口问道:“阿兄,今天有酒喝也不叫我?到底有什么喜事啊?”
我随口应道:“没什么,陈汤要当官去了。”
“哦,那很好啊。”她快速地回答道。我感觉她的声音有一点儿特别,我不好表述,大概是失落吧。
于是复又沉默,我问道:“他走了不好吗?前程似锦了。”
她笑道:“是啊,很好的。”她快速地回答完这句,又说,“阿兄,不打扰你休息,我出去了。”
她快步走到门前,又似乎停了一下,印着褐色凤鸟花纹的裙幅在射进房内的夕阳下闪烁。我以为她要说什么,但是,她很快又隐没在门外。
接下来的几天,张勃迟迟没有再来,陈汤大概都有些焦躁了,我看见他站在庭院里,望着院庭里的碧桃发呆。
我也踱进院子,对他说:“陈君,在想什么心事吗?”
他回过头,叹道:“没什么,只是看见这娇艳的桃花,早上开花,晚上就要谢败,不由得心情颇为伤感。人生苦短,虽然比桃花好得多了,可是人到底生而有智,这种痛苦,又是花儿所无法理解的。”
我点了点头:“张侯好几天没有来了,不然我们可以边赏花边谈谈。”
他的脸红了一下,不置可否。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我感觉有些尴尬,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在我自己家里,我这么尴尬,实在是有点儿不应该的。好在这时听见外面有人长笑道:“子夏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我心里大为惊喜,听出来是楼护的声音。
楼护是我的好友,他家世代行医,到他这代,因为听了一个相士的话,改习儒术。不过他为人豪侠仗义,我们以前在一起可谓情同手足。只是前年他突然不辞而别,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没想到今天才又出现。
我赶忙走向门口,果然看见楼护大踏步走了进来。我欣喜地遥呼道:“君卿兄,果真是你!这么久你跑到哪里去了?”
他也几步奔到我跟前,朝我肩头捶了一拳,笑道:“去了一趟西域。你知道我是坐不住的。正好碰到朝廷征召懂些医术的人去边境烽隧为士卒看病,不但可以乘坐不要钱的传车,还额外给赏赐,我就应征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应征应征,边塞艰苦,谁人愿去,只有你反倒占了大便宜似的。先到庭院里坐吧,咱们要好好细谈。”
我们在庭院的枰席上坐定,他看见陈汤,问道:“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我说:“哦,这是张侯介绍来的好友,名叫陈汤,字子公,山阳郡瑕丘县人,多才多艺,你们也结识结识。”
“子夏门前向无虚士,幸会了。”楼护朝陈汤拱手道。
陈汤也赶忙还礼,连称不敢。
我吩咐仆人杀鸡宰羊,准备好好和楼护共话平生之欢。他是我今生觉得最为可靠而高尚的朋友。虽然在别人眼里,我只不过是个靠斗鸡谋生的无赖,但是我却奇怪地对朋友的人品要求很高,这点,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一切安排完毕,我也向陈汤介绍楼护的情况。当陈汤听见楼护刚从河西回来时,不禁眼睛一亮,连声问道:“楼君去河西可有什么见闻?”
楼护打了个哈欠,随即发出三四点古怪的笑声,像一个铁片从高处落下和地面撞击时的几点振动。我不由得莞尔:“君卿,几年没见,你只有这个毛病没改,老是突如其来的打哈欠,突如其来的这种古怪的笑。”
楼护这回才真的笑了,道:“呵呵,这是跟我外祖母学来的,你忘了,我一直改不掉。你知道的嘛,我是外祖母带大的。”
陈汤打断了他的解释,追问道:“楼君,到底有什么见闻,汤很想知道。”
楼护道:“陈君倒是性急,要说见闻,实在太多了。我前年去的时候,正好碰上匈奴两单于合战,边塞将士可以作壁上观,真是罕见的奇景。两边数万骑兵鏖战了一天一夜,尸骨堆积如山,我们汉兵士卒在烽隧上都觉得惊心动魄。后来其中一方郅支单于击破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落荒而逃,只好沿着长城,一直向东急奔,并派遣使者向我们大汉求救。”
陈汤的身子直往前倾,兴奋地说:“楼君真是眼福匪浅,可怜我当时还在家乡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诸君住在京师,眼光和别处就是不一样。”
楼护道:“呼韩邪单于前不久来长安祝贺新年,如果不是遭到这样的内讧,也很难让他们有如此降心。”
陈汤道:“如果不是我们大汉连年出兵,打得他们难受,他们也不会内讧。只是不知道郅支单于现在怎样,只怕将来仍是汉朝的威胁。”
“现在还不知道。”楼护道,“只是听说郅支单于也派了使者来长安。不过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是不清楚这些的。”
这时萭欣听见外面扰攘,也从堂上奔出来,看见楼护,她眼睛一亮,叫道:“君卿哥哥,你从天上掉下来的吧?说不见就不见了,说来就来了。”
楼护笑道:“没想到我们的小鹿又长高了,嗯,越发美了。”
萭欣从小活泼,喜欢蹦蹦跳跳的,所以楼护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小鹿”,其实我心中倒有一个不明了的想法,我希望他俩能成匹配。让妹妹嫁给楼护,我是完全放心的。不过不知道楼护有没有这个意思,我也不好随便提。
他们两个人似乎也很亲热,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都插不上嘴。我无奈地看看陈汤,因为他也插不上嘴,所以也显得有些百无聊赖,我感到自己似乎冷落了他,于是没话找话道:“子公,你天天在庭院里练习击剑,难道想当武将吗?张侯上次介绍的太官献食丞一职,可是文职啊。”
他咬咬嘴唇,笑道:“不敢,汤练习击剑,只是告诫自己不要懈怠而已,谈不上什么想当武将。”
我又觉得无话可说,大概是因为心里一直对他有成见罢。张侯对他的推崇丝毫不能改变我这个成见,虽然我确实相信,他是个很有才干的人。
回首妹妹,她和楼护显得比以前更为融洽。不过两年前,她还是个小孩,现在已经成人,所以举止形态到底要端庄些。我希望楼护也会喜欢她。
我正凝思发呆的时候,突然被陈汤的声音打断了,他局促地说:“要不你们谈罢,下走先告退了。”
他又向楼护和萭欣拱手:“抱歉,下走先告退了。”
我赶忙挽留道:“子公,很快就到上食时间了,何必走。如果实在有事,不妨一起用了饭再走不迟。”说着,我不容他分辩,大声道:“来人,上食馔。”
楼护也劝道:“刚才冷落君了,实在惭愧。请千万赐暇一起用食。”
萭欣则睁大了眼睛望着陈汤,直到陈汤点头答应,才露出了笑颜。
一会儿,各种菜肴端了上来,有烤羊和炙鸡,还有青葵和蔓菁、茄子,都是新鲜上好的菜蔬,我们一口肉一口酒畅饮,这顿饭不知道吃了多长时间,只看见日头也渐渐到中天了。好在春日的阳光并不晒人,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起了前两年冬天被腰斩的平通侯杨恽的话:“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成箕。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这真是说到了我心坎上,如果杨恽不当官,也许就能一生及时行乐下去。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们刚命人把残羹清理好,这时仆人来传话道:“主君,外面有客人来拜访。”
“什么客人?”我问道。
仆人有点紧张:“他自称是廷尉,还给了我这张名刺。”
我展开名刺一看,上面果真写着“廷尉田听天谨候”的字样。
我心下有些踌躇,这个官员倒是新来的,以前从未打过交道,难道也是爱好斗鸡的?我容不得细思,马上叫道:“请廷尉君在前厅少待,我马上就出去迎接。”
听到“廷尉”两个字,陈汤马上变得有些兴奋,他竟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很不讲礼节,急促地说:“我也跟君出去拜见一下罢,能见到九卿,实在机会难得啊!”
我愕然地看着他,但也不好拒绝。我又瞟了一眼楼护和萭欣,楼护面无表情,萭欣则似乎有些惭愧。是啊,陈汤毕竟是我们家的客人,在楼护面前表现得这个样子,究竟也是很让主人难堪的。妹妹此刻大概正和我一样难堪。
我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说:“我先得去前厅迎接,你们先到后堂,到时我再派人去请你们出来。”我又对楼护和萭欣说:“你们也请先进去吧。”
话音未落,一群人已经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