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狗吃屎自己骗自己,我放你走,放你的魂儿上西天。”张不三疯了。他觉得自己挖不到金疙瘩全是由于驴妹子的存在。女人就是灾,就是那场大水,就是克走运气的扫帚星。至少,她是叛徒,她一定知道谷仓人放水的秘密,却没有跑去给围子人告密,这就已经犯下了该杀该死该变鬼的罪孽。他感到自己的手越来越大,像倏然裂开又要倏然碰撞的岩石缝隙。而驴妹子白皙的脖颈越来越细,越来越柔软,这柔软的感觉让张不三分外惬意。他仿佛看到,在过去的岁月时,在自己铁钳般牢固的拥抱中,驴妹子雪白的身体弯来扭去地缠绕在他的腰际。他夜以继日地沉浸在浪情之中,发现在驴妹子的柔软面前自己也变得柔软无比。柔软是温情的兄弟。她温情,他也温情。他们毕竟温情过。现在,他没有了温情也就失去了柔软,而她依旧柔软着。这算什么?他要弄死她?可为什么非要掐住这能够让他起性的脖子呢?他问着自己,聚攒在手上的全部力量便溘然从指尖流走了,就像过去驴妹子让他流走了体内的精气那样,肌肉松了,骨头酥了,浑身幸福地困乏了。他怀恋着一个流逝的困乏的岁月,双手离开了她的脖颈。可他又担心这是由于自己的怯懦,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能让她就这样轻松地死,她应该经受更为痛苦的折磨。他相信,只有痛苦才能使她忏悔。“去吧,去找你的谷仓哥哥。他现在就在黄金台上捧着大金子等你哩。”他说着,从锅灶边拿起那根驴妹子打柴背草的麻绳,捞起菜刀一砍两段,过去将她的双腿和双手牢牢捆住了。
驴妹子惧怕得浑身颤抖。但她没有反抗,她怕惹出他的更加残忍的施虐。
他将她抱出房门,放到雪地上,狞笑一声,吼道:“爬!你给我爬过去!死不了你就是谷仓人的。”
她脸贴在地上,仰头望他,两滴晶莹的泪珠滚出来渗进了积雪,张不三那张阴险紫红的面孔顿时模糊了。她咬紧牙关,将脸埋进积雪,沉浸了一会便挣扎着朝前爬去。她的动作显得非常吃力,但从那不断扭曲的身体中却透出了她的愤怒和顽强。她一寸一寸地爬着,像一头乏力的牛在土地上留下了最后一道犁沟。
张不三愣愣地瞩望她,凶狠的脸上肌肉渐渐收缩,一丝怜悯的光波溢出双眸。他害怕自己会做出可怜她的傻事,别转脸去看着土坯房。片刻,他迈动了脚步,很快消逝在迷蒙的雪雾中。
半路上,张不三碰到一队正在向唐古特大峡进发、准备在大雪封山之前撤回家乡的淘金汉。他上前主动和他们搭话,之后便遗憾地连连摇头:“走不得,走不得,谷仓人就不走。大金子垒在石窑里,拿也拿不动,可他们还想挖。”
其实这伙人已听说谷仓人在黄金台上发了大财的事。他们将信将疑,大财不是好发的,几百年才有一次。难道谷仓人个个都是财神爷的干儿子,好运气全让他们碰上了不成?再说,气候不等人,大雪已经迫临,寒风凛冽的古金场正在用肃杀之气震颤着他们脆弱的神经。他们本能地有了归窠回窝的愿望。
“耽搁一两天怕啥?我们就不走。我们要按照金场的规矩办。”
这规矩人人都懂,得了大金子的人必须分出一些来给别的淘金汉,否则谁都有权利去抢去打,甚至杀死他。况且,眼下是金子多得拿不动,拿不动就是多余的,就应该让所有在金场吃苦受累的人都得到一份。
人们在犹豫。张不三又拿出自己那块金子炫耀了一番。他这次说是谷仓人送给他的。那些人围着他倒吸凉气,这么大一块金子敢于送人,说明谷仓人的确撞到财神爷的屁股底下了。待张不三走后,他们七嘴八舌地鼓动自己的金掌柜,不妨走一遭,等别人都拿到了大金子,他们就会后悔死的。既然大家都已经忘怀了气候带来的危险,比一般人都更能玩命的金掌柜自然就变得无比亢奋。他们转向了,激动地向黄金台扑去。他们看到,许多支队伍都在朝一个方向迈进。他们加快了步子,发现别的队伍也加快了步子。在一种万山倾颓般的竞赛中,人群和人群之间彼此坚定着信念:谷仓人真的挖出了成堆成堆的金子。谁要是再表示怀疑,那一定会让对方产生“他想独吞”的想法而狂奔起来。
仅仅过了一天一夜,在围子人的游说煽动下,畏葸着气候的变化,准备迅速离开古金场的数万淘金汉,又毅然放弃了走的打算,从广袤的积灵河流域的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浩浩漫漫地奔向黄金台。数万张被物欲和妒恨雕凿出纹沟皱壑的脸上,就有数万张吞噬谷仓人的血盆大口。荒原之上,群情激愤,到处是崛起的人众、耸动的火苗和腾起的狼烟。缓缓移动着的淘金的铁器和滚滚流淌着的人的黑色毛发,一起将争锋推向高潮。就在这时,张不三意外地碰到了被他放生的谷仓人李长久。
李长久和一群放浪形骸的人呆在一起,领头的便是络腮胡子。他们正在去留之间徘徊,因为络腮胡子实在不想再上一次当,再像上次那样去黄金台上揣摸白花花的亡骨和亡骨散发出的幽蓝的荧光:张不三把刚才对别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眼珠在络腮胡子和李长久之间来回滚动。络腮胡子仍然不相信。张不三再次拿出自已那块金子让他们看。他知道这是一种非常冒险的举动,只要那些在这块金子面前目瞪口呆的人稍一狠心,他拿出来的就不仅是金子,还有性命,性命比金子当然要珍贵得多。但在络腮胡子眼里,张不三是个和他同样重要的金油子。金油子敢于一反常态地将金子昭示于人,就说明他并没有把自已那块金子放在眼里。“我这块算啥,大金子多着哩!只要登上黄金台,就不会空着手下来。”络腮胡子咂摸张不三的话,不禁点点头,又一把撕住张不三的衣领说:
“我杨急儿轻易不相信人,今天我相信你。你要是把我骗了,以后就别想在古金场照面。”
杨急儿?这名字让张不三怦然心跳,一座仿佛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的大山突然隆升而起,矗立在了他面前。他感到这山正是为了自己才再次出现的。山上岩石嶙峋,布满了狞厉粗野的黑雾,黑雾之上是险峻的山顶,山顶有积雪,那是死亡禁地。但他并不害怕,他遗憾的不就是没有攀上这禁地,用自己的烈焰烤化冰冷彻骨的万年积雪么?他唐突地说:“我为啥不能在古金场照面?你抢你的金子,我发我的大财,井水不犯河水。相信不相信我随你的便,实话说,我可不是个老实人。”
杨急儿一把将他推开,欣赏地审视他:“老实人得不了大金子。得了大金子你就得小心点。只要我不死,井水照样犯河水。你走吧,明年我们再较量。看你是条汉子,我放过你的金子也放过你的命。”
“明年?”张不三斜睨着他,用手指指脚下,“我在这里等你。”
杨急儿爽朗地叫了一声“好”,然后指挥他的人奔赴黄金台。人群急速朝前移动,只有李长久磨磨蹭蹭落在了后面。杨急儿和张不三几乎同时朝他走去。咚一声,杨急儿一脚踢到他的腿腕里。他双膝着地,又赶快起来。
“日奶奶的,用你的时候你就想溜,牲口,把我喂你的粮食吐出来!吐!吐不出来?那就跟我走。”
李长久哀哀地说:“我走不动了。”
“不死就得走,嫌我没给你鼻子上穿缰绳么?”
李长久沉滞地挪动了步子。张不三上前将他拉住,对杨急儿说:“他不能去,他是谷仓人。”
“管他是啥人,我雇的砂娃就得听我的。”
“听你的?自己的巴掌不扇自己的嘴巴,他会跟你去抢谷仓人的金子?”
“他敢不去,我把他宰了。”
“好事还是大家匀着干,我替你动刀斧。”
他盯着张不三想了一会,问道:“你想要他?”看张不三点头,他巴掌一伸,“拿钱来,不多,就一千。”
“别把我往绝路上逼,我们明年还要见面。明年,我给你一千,不给钱就等于我抢了你的金子。”
杨急儿沉吟片刻,又像刚才那样叫了声“好”,一掌拍在张不三肩上:“说定了,明年古金场的仗就由我和你打,你多吆几个伙计,肩膀上多扛几个头来。”
“我的头一个就嫌多。”
“嫌多就趁早送给我。”杨急儿说罢,看都没看李长久一眼,转身去追撵他的队伍。李长久像头被遗弃的牲口怔忡不宁地立着。张不三温和地说:“跟我走吧,有你的好去处。”
这些日子听惯了训斥的李长久被张不三的温和吓了一跳,满腹疑窦地不肯迈步。张不三兀自前去,又回头微笑着向他招招手。这是人情的诱惑,李长久无法不让自己跟他去。他已经是一个丢了群的孤雁,在离开了群体就寸步难行的古金场,他就像庄稼渴望澍雨、饿虎渴望食物一样,渴望着一个平等自由的不再担惊受怕、不再忍受屈辱的人群。张不三给了他一丝忽明忽灭不可琢磨的希望。他跟在他身后,一步比一步迈得谨慎,似乎陷阱就在跟前。但他没有停下,身后是比陷阱更加可怕的孤独和寂寞。
“驴妹子呢?”一见张不三回来,石满堂就焦灼地问道。
“走了。”张不三冻得浑身打战,嘴唇哆嗦着,稀疏而细长的眉毛和睫毛受到白花花的冷霜的压迫,眼睛只好眯成一条缝,不时地眨动着。他身后的李长久蜷腿塌腰地操着两袖,脖子龟缩进了衣领,耸起的双肩上挑着两座晶体的雪峰。
围子人簇拥到张不三身边,就像满天黑沉沉的雪雾环绕着一颗只在古金场放射黑光的太阳。走了?——所有人的眼窝里都汪汪地荡起困惑和怜惜。张不三那张比天色还要凶险的脸上卷起一阵紫色的风潮,沉重地点头:
“她走了,去找谷仓人了。”
他话刚说完,就被石满堂撕住了衣服:“走了?她咋就走了?”
惨云低伏,阴风好一阵猛刮。他不再吭声。石满堂急了,双手使劲将他摇撼,摇得张不三暴跳起来,一把推开石满堂。石满堂忧心如焚,连连跺脚,继而定住了,直视张不三,两眼幽深得如同古金场的黯夜:“好!你不管她了,那我就去管。我撕不碎谷仓人就不回围子村。”他扭身就走,挥动胳膊让人群给他闪开了一条路。宋进城跳过去拦腰将他抱住,却被他旋腰甩出老远,他自己也差点倒在地上。雪尘排浪一样从地上掀起,喧叫在他的脚前脚后。谁也没有再去阻拦,似乎觉得他就应该这样大义凛然地去复仇,去夺回驴妹子,或者说,应该义无反顾地去送死。围子人肃然而立,静悄悄地向远去的石满堂行着注目礼。这时,传来了张不三威严的好比老天爷释放惊雷闪电的声音:
“点火!谁不让我们挖出金疙瘩,谁就别想走出古金场。”
他自己上前,也像杨急儿那样朝李长久的腿腕踢去。可没等他踢着,李长久就扑腾一下跪倒了。人们这才注意到张不三带来的这个缩头缩脑的陌生人。
“大哥……”
“你们放水,我们放血,看谁来得利索。把这个谷仓人给我绑起来,绑!快绑!脱光了绑!”
人们扑向李长久。李长久生怕来不及磕头求饶,飞快地将头捣向雪地,却被一只更加神速的大脚狠狠地踩住了脖颈。
几个壮汉在绑人,一大群人在准备点火。篝火又一次升起来。桦树林奉献的枯枝败叶使火苗顷刻变得无比激愤,跳跃着步步窜高,不尽的焰火滚滚地飞上天空,忽啦啦啦的,摧绽了张不三脸上那几壑历史的曲折。他迎着风雪朝天仰望,突然过去,在手扶拖拉机上哗啦哗啦地扒开一些烙好的干粮,从最下面拉出一袋面粉,又拿过一把铁锨,朝面袋铲去。白花花的面粉冒烟似的从裂口往外窜着。他觉得这样还不过瘾,丢开铁锨,双手攥住面袋裂口,一撕两半,举起来朝空中挥舞。别的人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拖拉机上的所有面粉尽情洒向天空。霎时,荒风变作了白浪,雪粉和面粉合在一起,共同创造着一个恐怖的缟素世界。退路已经不存在了,没日没夜操劳过的粮食,又被他们亲手葬送给了荒野。他们不是不打算吃饭,要吃就吃谷仓人的,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再用他们的油拌着他们的面在青石板上烙大饼。
围子人的心灵黑箱又一次打开了。一番激扬蹈励的表演之后,他们围住了篝火。篝火边躺着李长久,光溜溜一丝不挂的身子上,横七竖八地缠绕着绳索。惊悸加上暴力的肆虐,他已经昏迷不醒。握刀在手的张不三蹲下去,揪起他那疲软了的雄性的性征,拉皮条一样揪得长长的,一刀剁去,那皮条就整个儿萎缩在了他手中。他拎着在眼前晃晃,扬头问道:“谁吃?”没有人回答,他便扔进了火堆。
李长久被疼痛闹醒了。头在地上来回滚动。由于嘴被毛巾塞着,惨叫就变成了两股硬邦邦的气体,在绷大的鼻孔里一节一节地喷吐着,哧哧哧的声音就像风箱在吹旺火焰,篝火鼓噪着上窜下跳。
刀子再次剁下去,李长久软沓沓的脬子像发酵酸奶的皮口袋一样张开了。似乎他的全部感觉都浸泡到了醋缸里,蜇裂肺腑的酸楚使他的每一块皮肉都像在粹火一样难受。跳珠般的汗水从毛孔里滚出来,水淋淋的身子湿漉漉的脸。
张不三用刀尖挑出了他的睾丸,举刀朝众人展示了一番,甩向火堆。接着,他开始从大腿上一条一条地割肉。动作缓慢,每割一条,都要啧啧啧地欣赏一遍,仿佛一个高明的屠夫在屠案上向顾客卖弄着他的操刀技艺。
肉条在火中叫唤。血泡不停地冒出来又不停地被烘干。热血消融了积雪,殷殷地在和火苗比艳丽。腿骨露出来了,张不三用刀刃在骨头上吱嘎吱嘎地刮着,直刮得没有了一丝筋肉,刀子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骨粉。李长久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神经一根一根地绷断了,生命处在崩溃的边缘,知觉正在消逝,痛苦已经离他而去。张不三站起来,把刀交给宋进城,淡淡地说:“你来割吧!”宋进城没有割。他过去摸摸李长久的鼻子,觉得还有气流呼进呼出,便抬手一刀扎向他的心脏。他没有拔刀,双手塞到他的腰肋下面,将他滚向了火堆,然后就去刨开积雪捡来一些枯枝,堆在了死者身上。火势蓬蓬勃勃地向四周蔓延。围子人出发了。他们带着干粮,带着太阳也无法匹敌的人欲的烈焰,风风火火地走向黄金台,抛在身后的是回家的念头,是那四辆已不能在积雪中行走的手扶拖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