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纽约,玛丽·多萝就给我打来电话了。前几年,她一给我打电话,我就得陪她去吃午餐,然后去看她演的《百合花开》。那天的晚餐我是和几个人一起吃的。
离开纽约的前一天,我和弗兰克·哈里斯一起去的去参观了星星监狱。当时,他跟我说他正在写一本自传,但觉得应该早点写。他说:“我现在上了年纪,有很多不便。”
“岁数大了也有好处,有欠慎重的话可以少写一点。”我说。
现在,弗兰克要去探望的人是吉姆·拉金,他被诬告图谋推翻政府,判了五年的有期徒刑。
监狱里关押着很多政治犯,里面特别拥挤,死气沉沉的。我们去的时候,犯人正在院子里放风。只有一个年轻人靠在敞开的牢房门边,一脸的茫然。我从他身边走过,跨进牢房。但是,我马上就退出来了。
“天哪!这也太不人道了!”我边往外退边说。
“没错!”那个年轻人悄声说,他很悲愤。
狱吏很和善,他告诉我们说:“这里太拥挤了,上面应该拨款建更多牢房。但政府最后才会考虑到我们这个地方。没有哪一位政治家会很关心监狱里的情况。”
后来,我们去了行刑室,对那里的情况了解了一点,出来的时候,只觉得要晕过去了。弗兰克要见吉姆·拉金是违犯规章的,但狱吏把这当特殊事件处理,答应让他会见拉金。后来,我们到制鞋车间见到了拉金。他又高又帅,笑起来感觉很亲切。见到弗兰克,拉金很高兴,但他急于回去做工,所以显得有点紧张不安。
“如果我被特许在工作时间会客,这影响不好。”拉金说。
弗兰克问他:“你在这里的过得怎么样?我还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我妻子和孩子在爱尔兰,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进来后,就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拉金说。
“好的,我去打听打听,你别担心,我会帮助你的。”弗兰克说。
从监狱出来,弗兰克说:“你知道吗?以前的吉姆·拉金是很勇敢、很豪放的。但是,他现在竟变得这样规规矩矩。以前的拉金到哪里去了呢?”他心里很难过。
我回到好莱坞就去看望母亲。看来,母亲过得很好,我重访伦敦的盛况她也知道了。
“听到您儿子的这些事感觉怎么样?”我问她。
“很好啊!但是,你为什么要过演戏这种空虚的生活,而不去做一些实际的事情呢?”
“您还说呢!我过这种空虚的生活,就是因为您呀!”我大笑起来。
她想了一下,说道:“你想想,如果你能够把你的才能用来侍奉上帝,会拯救多少灵魂啊!”
我笑了。
“我救得了灵魂,但救不了穷啊!”
我的经理里斯夫的太太很喜欢我母亲。她跟我说,我走之后,母亲几乎没有发过神经病,一直都很健康。另外,她还跟我说了关于几件母亲的趣事:什么买布的时候,母亲要颜色鲜艳的;什么把快要孵出鸵鸟的鸵鸟蛋摔坏了,还把冰激凌扔到下水道工人的脸上……
看来母亲对我的私生活知道得一清二楚,虽然我没让她知道。
后来,我和第二个妻子发生了纠纷。有一天下跳棋的时候,她忽然说:“这些烦恼,你为什么不摆脱掉呢?自己去东方一趟,好好放松一下吧。”
我问母亲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我觉得很奇怪。
“你瞧,报纸上一天到晚都在说你的私生活!”她说。
我笑了:“我的私生活,你能知道些什么呢?”
她耸了一下肩膀。
“也许我能给你出点儿主意,如果你不这样害羞的话。”
母亲只是偶尔说出一句这样的话。
对母亲来说,我的成名致富好像是理所当然的。有一天,草坪上就我们两人。她说:“那花园收拾得真不错啊。”
“我专门请了两个花匠。”我告诉她。
她想了一下,望了望我。
“那你肯定有很多钱了。”她说。
“妈妈,我这会儿的身价就是五百万美元。”
她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但愿你有好的身体,这些钱都能享受。”她就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母亲再次生病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年,那时我正在拍《马戏团》。过去的两年里,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好。
这次,医生警告我说,她的病很严重。医生说,她的心脏很衰弱,最好不要动手术。我到医院的时候,母亲已进入半昏迷状态,她刚服了止痛药。
“妈妈,我是查理。”我轻轻地握着她的手,悄悄说道。
她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睁开眼睛,要坐起来,但是她没坐起来,因为太虚弱了。她总是说痛。
我安慰她说:“别担心,您过几天就会好的。”
“也许吧。”她说,口气很弱。她又把我的手又捏了捏,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了。
母亲第二天就去世了,当时我正在拍电影。我和我的副导演哈里·克罗克一起赶去医院。哈里没有进去,他在病房外面。
在病房的窗口和床之间,有一张椅子。我进去后,就坐在这把椅子上。看到静静地躺在那里的母亲,我想起了她这一生的经历,她对生活的勇气,受到的折磨,她悲惨凄凉的岁月……
我哭了。
一小时后,我才离开病房。哈里仍在外面等着,让他等了这么久,我感到很抱歉。当然,他能够理解我的心情。于是,我们默默回去了。
雪尼没来参加母亲的葬礼。他当时在欧洲,也生病了。我的两个儿子也没来参加母亲的葬礼。他们在他们母亲那儿,我没去叫他们。
我把母亲安葬在好莱坞公墓中,没有火化。当时有人问我是不是要火化,但我觉得火化很恐怖。
母亲就这样走了。但她的善良、她的高贵,我会一直记在心里。
女雕塑家克莱·谢立丹发表的《从五月市到莫斯科》,轰动了全国。我和她认识的时候,她正带着儿子狄克在各地演讲,当时狄克只有六岁。她说要靠雕塑生活,这在美国很难。
“美国男人不愿做模特儿,他们太害羞了。其实,他们尽可以让艺术家为其太太塑像。”
“但我不害羞。”我说。
于是,我后来就在家里摆好姿势,让她帮我塑像。之后,我仔细地看了快要竣工的塑像。
“这个头型简直就像是罪犯的嘛!”我说。
“刚好相反,这是一位天才的头型!”她一本正经地说。
听了她这话,我哈哈大笑起来。于是,我提出了一套理论:天才和罪犯很相似,皆是极端个人主义者。
她跟我说,她觉得社会已经摈弃她了,这种感觉从她发表以俄国为题的演讲之后就有。克莱既不是一个政治狂热者,也不是一个专写政治问题小册子的作家。
“既然你已经写了一本书,报道了俄国的情况。你就到此为止吧,没有必要一定要登上政治舞台。要不然肯定会吃亏的。”我说。
“我的职业就是演讲。一般人都不愿意听真理。但是,我既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是宣传真理。况且,”她情不自禁地补充道:“我喜欢我那宝贝儿布尔什维克。”
“我那宝贝儿布尔什维克!”我重复了一下,就大笑起来。
在我看来,克莱的处世方法是清醒现实的。1931年我们再次相遇时,她住在突尼斯郊外。
“但是,为什么你要住那儿呢?”我问。
她马上就答道:“因为那儿比较便宜呀!就我这点收入,在布卢姆斯伯里只能租两间小屋。但在突尼斯就不一样了,我不但可以租一幢房子,请几个仆人,还可以有一个美丽的花园,让小狄克玩!”
但是,狄克十九岁就死了。狄克的离去对她的打击很沉重,之后,她再也没能恢复过来。她后来进了修道院,应该是为了获得一些安慰吧。
有一次在法国南部,我在一块墓碑上看到了一幅十四岁小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姑娘笑得很甜。在照片下面有三个字:“为什么?”于是,关于生与死的问题让我思考了很多。
我的年纪越来越大,人也渐渐变老了。关于信仰的意义我越来越有体会了。我坚信,如果没有信仰,就不会有思想。我们依靠信仰所获得的东西要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
我在好莱坞仍然很孤独。我很难遇见其他制片厂里的人,因为我经常在自己制片厂里工作。这样一来,我基本上没有结识的新朋友。我的寂寞只有道格拉斯和玛丽可以解除。因为道格拉斯,我也认识了很多显赫人物。但没有机会和他们熟悉。
道格拉斯和玛丽结婚后,他们生活得很幸福。道格拉斯和玛丽特别会招待客人,很讨那些显贵人物的喜欢。但是,道格拉斯也失败过。那是他招待一对度蜜月的新婚夫妇,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就是不能让新娘打起精神。
三天后的那个晚上,道格拉斯拉我到一边:“我可被她难倒了,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法让她说话。所以今天晚上坐席,我安排你去她的旁边。”
说到这话,他就笑了起来:“我跟她说了,你很聪明,很有趣。”
这样一来,我就座的时候很担心。我觉得,我和她还是私底下谈话比较好。于是,我拿起餐布,靠近那位新娘,对她说悄悄话。
“打起精神来吧!”我说。
我的话她没有听得很清楚。于是,她转过身来。
“您说什么?”
“打起精神来吧!”我重复了一下,有点含混。
她感到很惊讶:“打起精神来?”
“对呀!”我说。我一边铺好膝上的餐巾,一边瞅着桌面。
她没吭声儿,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
“您怎么这样说我呀?”她问。
现在机会来了,我说道:“因为您特别忧郁啊!”
没等她回答,我就接着说:“您看,我有吉卜赛人血统,这类事情我懂。您的生日是几月?”
“四月。”她说。
“没错,就是白羊宫嘛!我知道了。”
听我这样说,她就高兴起来了,显得特别可爱。
“您知道什么了?”她笑着说。
“您的精、气、神,在这个月里都处于低潮。”
她想了一下:“这一点您都能看出来。您真的很了不起!”
“这个挺简单的,有直觉能力的人都能看出来。您这会儿看起来很不愉快。”
“这个,从外表上也看得出来吗?”
“有可能,别人看不出来。”
她笑了笑,然后思考了一下。
“说也奇怪,居然被您看出来了。的确,我现在特别发愁。”她心事重重地说。
我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您心情最坏的一个月,就是这个月。”
“我觉得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特别沉闷。”她继续说。
“您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说到这儿,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很伤心,接着说:“我想远离所有的人,抛开一切的事务,只要我能出去,做什么都可以。找一份工作,当一个临时电影演员。但如果这样的话,所有跟我有关系的人就会很没有面子--他们有很高的地位,不会让我做这种事的。”
在谈话中,她用了多数人称。但我知道,那是指她的丈夫。
这时,我就慌了,开始严肃地劝她。
“你离开也没用,该承担的责任还是回避不了。人的欲望是永远也不会满足的,生活就是欲望的表现。因此,千万不要冲动,要不然,您一辈子都会后悔的……”我说的这些话都是老生常谈了。
“我觉得您说得很有道理。不管怎样,和一个了解自己的人这样谈谈,我感觉舒畅多了。”她有点忧郁地说。
道格拉斯时不时地瞟我们一眼,他正在和其他客人闲聊。
这时,她转过身去,向他笑了笑。
吃完饭后,道格拉斯又拉我到一边:“我还以为你们把对方的耳朵都咬下来了呢!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呀?”
“哦,没说什么,就是一些日常的大道理!”我很得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