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容郑思渊去证实冷媚和杨飘双双外出,是时间上的巧合,还是俩人事先预谋好的,他就接到报社通知,让他出差去安徽黄山参加华东地区晚报副刊例会。他皋城晚报副刊的执牛耳者,难以推辞,会期迫在眉睫,不容他耽搁。从内心说,晚报例会搬到风景旖旎的黄山开,对他不无诱惑。
他只好先把白薇托他的事放一下,杨飘、冷媚都不在皋城,即使他情愿留下,也无济于事。好歹会期不长,不几天他就可以会到皋城。白薇再焦急难捱,他出门这几天,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为了给白薇一个定心丸,他临行前打了个电话给她,婆婆妈妈安慰她说:“你不要想得太多,杨飘和冷媚同时出门,或许只是个巧合;现今巧合的事多的是,我想杨飘总不至于发展到要和冷媚私奔的地步,他即便再轻率,恐怕也不会糊涂到如此田地,你不好妄加推测的……”
白薇冷静了许多:“但愿如此。”
“你尽管放心,我开会回来就去找杨飘谈,把问题摊开,看他怎么说!”
“好吧,我等你消息。”
事已至此,白薇只剩下等待了;尽管她预感到等待的结果可能也是悲哀的。她的心思全弯在杨飘身上,如痴如醉,一往情深,一旦失去杨飘,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郑思渊跟白薇通话的次日,就乘中巴旅游车,直奔黄山而去。抵达黄山脚下太平庄,按会议安排下榻于山庄宾馆。许是因他所在晚报,是报界老大哥的缘由,他被引到一套带盥洗室的高档房间。他放下行囊,即刻洗了个痛快淋漓的热水澡,除祛一身疲乏。他躺在松软的席梦思上,望着窗外层层迭迭绿涛汹涌的山峦,身心沉浸在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之中。他还是头一次登临这座秀色可餐的山城,这里的山山水水立刻让他感到心胸豁达,畅然开阔,一切尘世的烦扰一如山间的雾岚不时便烟消云散了。
离晚餐还有些时间,为熟悉一下山庄宾馆的环境,并顺便看看兄弟报社到会者中有否熟知的、可作促膝夜谈的朋友,他穿上衣服,信步走下楼去。
他沿阶而下,步态从容,心情极是爽悦。走着走着,在螺旋状楼梯的拐角处,他的脚步突然迟缓下来,接着一下凝滞住,一脚悬空,久久木在那里,如金鸡独立。他眼睛木呆呆凝视着楼下门厅玻璃旋门,一对青年男女勾肩搭臂从那里款款走进,其状狎昵,其情拳拳,熟悉的面孔和身影,让他一下塑住,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们。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以为视觉出了毛病;他眨眨眼,再定睛看去,千真万确,由不得他不信,他看到两个完全意想不到的熟人--杨飘和冷媚!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他悬空的一脚慢慢落下,身体随之倾斜,他慌忙用手抓住扶梯,才得以使身体保持住平衡。无庸置疑,杨飘、冷媚也住在这里,私下在这儿同居……这念头一浮上来,他心底立刻涌出一股深深的厌恶,一种被欺骗和蒙蔽的感觉更使他浑身瑟瑟颤栗。杨飘到底是个花花公子,他哪里是什么体验生活,体验角色,分明是拈花惹草,自甘堕落!亏白薇还朝朝暮暮思恋着他,他却亵渎和游戏了别人的情感,与冷媚这种女人(他同时对冷媚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恶,并于一瞬间感到她已不可救药)简直……一丘之貉!
杨飘、冷媚没有上楼,手挽手朝后厅走去,俨然一对旅游度蜜月的新人。此刻,设若他们朝楼上瞟上一眼,哪怕匆匆一瞥,就会发现郑思渊,可他们旁若无人地走去,就像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人,顶多还有一个卖大饼的。
他见他们走去,不由松了口气。刚刚他惊讶之余,所担心的就是他们上楼时碰上他,让他躲都躲不及,那将会出现多么令人尴尬和难堪的场面。他实在怕出现那种双方都感到无地自容的场面。他还是避开锋芒的好。
可干吗又要躲开他们呢?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奇怪的想法(该躲开的应该是他们!),仅仅因为他们的出现,出乎意料,又明白无误地向他证实了什么,使他一时无法接受,更无所措手足。这会儿想想,他不该躲他们的,同在一个屋檐下,任你怎样躲也是躲不开的,何况在皋城时他千方百计找过他们,现在意外在这儿碰上,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何苦要躲他们呢!
是的,应该勇敢地正视这一切,回避和躲闪都不是上策。
他抬腿下了楼,脚步隐隐感到沉重,像突然注了铅似的。可他仍强迫自己朝后厅走去。后厅是山庄宾馆配套附属设施,分门别类地点缀着商店、酒吧、舞厅之类。起初,他误入歧途,推开一扇华丽的玻璃门,见是空旷的舞厅,里面阒无一人,许是夜晚才对外营业。他车身踅出,又走进一侧小小的咖啡间。
咖啡间很小,布置却极尽豪华。只是光线幽暗,仅亮着几盏幽灵般蓝萤萤的壁灯,与沿壁角悬挂的五彩小饰灯交织出幽雅迷丽的氛围。靠墙处竖着两排火车厢式的座椅,窄窄的走道延伸至一角吧台,里面种着个涂脂抹粉、表情木呆的服务小姐,要不是她活动的眼球,准会有人以为是个木偶。
这时侯光顾咖啡间的人很少。他眼睛在幽冥中顺两排厢座依次搜寻,很快捕捉到大块头的杨飘露出椅背的、高高在上的头颅。他和冷媚选择了一个角落极隐蔽的位置,就像缩在昏暗中的两只蝙蝠。看来他俩并不是无所顾及的。他暗自一笑,心想真是怕中有鬼,偏偏让他给撞上了。对,应该不失时机地敲敲他们的麻骨,让他们也有所收敛。他如此恶作剧地想。
于是,他装作选择座位的模样,徜徉着走过去,踱到杨飘座位跟前时,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冷媚。她依然坐姿优雅,一手支着颐,一手交给杨飘攥在他手里,目不邪视地看着杨飘,喁喁私语,好像周围任何人都不会牵动她的视线。
“哎呀,怎么是你!”他佯装与她异地邂逅,惊讶地叫道,转首杨飘时,更加夸张了他的惊讶,眼睛放大到极限,声音也夸张到几乎是喊叫:“杨飘!--你……怎么也在这儿?”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的突然从天而降,有如一枚重磅炸弹,在杨飘和冷媚之间爆响,他们一下惊傻了,那相握在一起的手立刻触电般缩回,人整个儿瘫在那儿。他俩木了半天,才醒转过来,不约而同地弹起,动作极是机械。
杨飘嗫需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一笑:“怎么,我不能在这儿?哈哈,告诉你吧,我是来开会的。”
杨飘不自然地一笑:“真是太巧了。”
“是太巧了。”他一语双关,转对冷媚,“你们怎么也碰这么巧?这简直就像小说里的情节么!”
杨飘不等冷媚说话,急忙插上嘴:“是这样的,社里委托我出来组稿,顺便拐这儿看一位朋友,谁想吃了闭门羹,他出差了。我从未来过黄山,这回也就算专程来看看这里的山光水色吧!”
他转对冷媚,又替她自圆其说:“冷小姐是我无意中在这儿碰上的,真是世界太小了。”
杨飘越描越黑,话里明摆着有破绽。
冷媚稍稍紧张后,在杨飘虚与委蛇的当儿,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她淡然一笑:“我出来透透空气,老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好好的人也会给憋出毛病来的。”
“是啊,出来透透空气好。”
郑思渊知道他们各自都在编故事,可又不好当面戳穿,只暗下为他们刚刚的紧张状态感到好笑。作贼心虚,他突如其来的一击,的确让他们受惊不小。
“来,一块儿坐坐吧。”
杨飘虚情假意的邀请,他毫不客气,就势挨杨飘坐下,只当自个儿还蒙在鼓里。杨飘招手示意了一下,服务小姐照样送上一杯咖啡,他接过,放到郑思渊面前,没话找话说:“你什么时侯的的?”
“下午刚到。”
“开几天的会?”
“大概得三、四天吧。”
“你们办报纸的会议还真不少。”
“不开会怎么办报纸呢!”
杨飘笑笑,冷媚也陪着他笑笑,俩人都笑得很滑稽。
于是无话。
这下,轮到郑思渊没话找话:“你什么时侯到的?”
杨飘迟疑一下:“昨天。”
他转对冷媚:“你呢?”
冷媚梗了一下:“……上午刚到。”
显然在撒谎。这只须去宾馆服务台查一下便可证实。对,应该去查一下。
他岔开话题:“几处风景点都看过了吧?”
俩人分别点头。
“印象如何?”
杨飘淡然说:“看景不如听景,真看到了反而感到失望了。”
“大自然能陶冶人的性情,给人以灵气,促人昂奋,总该有些收获吧?”
“道理是这么说。”
这“收获”二字似有弦外之音,杨飘、冷媚听着都有些刺耳。杨飘应了一句,沈默下来。沈默就像一口油锅,咝咝煎熬着他们。许久,冷媚终于捱不过,佯装疲惫地打个呵闪,说:“我有些累了,你们聊吧,我失陪了。”
杨飘怕冷媚走,扔下他一人受煎熬,慌忙起身,说:“你不吃晚饭了?”
“不,我已经饱了。”她朝郑思渊点点头,“对不起,我先走了。”
冷媚一走,他暗暗觉得尴尬,与杨飘对视一下,又双双坐下。俩人都沈默寡言,只不时相互看对方一眼,又无言语。他俩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僵持着,仿佛暗下较着劲儿。末了,杨飘沉不住气,自言自语:“你说怪不怪,想找她的时侯就碰上了她,刚好是个机会,所以从昨天、不,今天我就一直陪着她……”他瞟了一眼郑思渊,“跑了不少地方,她是有点累了。”
他硬硬地说:“你不用解释。”
“我没解释什么。”
“你刚刚就在解释!”
他不由提高了嗓门,像要跟谁吵架。杨飘梗住,怔怔看了他片刻,意味深长地一笑,然后默默掏出香烟堵在嘴上。看看他,又扔一枝给他,讨好地将火递上。
他摆摆手:“我不想抽。”
杨飘无谓地缩回手,给自己点燃上,独个儿喷云吐雾。
他看了看杨飘,说:“脚本写的怎么样了?”
“唉,”杨飘叹了声,“总是找不到感觉,也难进入情境,写了一些,可总不满意……”
他冷冷说:“这回总该找到感觉了吧!”
杨飘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杨飘默然,他显然不想跟他发生争执,而他这时却拉开要吵架的姿势。是的,他此刻就想和杨飘痛痛快快吵上一架,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是嫉妒?他在嫉妒杨飘?不,怎么不呢?他花那么大力气接近冷媚,关心她、拯救她,希望她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女人,可到头来一切都是徒劳的!冷媚并不感激他,甚至还痛恨他;然而杨飘却没费什么唇舌,就轻而易举地俘虏了她。对,是俘虏了她!他在杨飘面前竟是这么无力、这么愚蠢!这么说来,他是在嫉妒,从内心里深深嫉妒杨飘……
这时,餐厅开饭铃声响起,杨飘总算找到脱身的借口,说:“开饭了。”
他没言语,仍低头想着什么。
杨飘无奈,招呼服务小姐:“买单!”
他朝他摆手,说:“你付你和冷媚的吧,我想再多坐一会儿。”
“好吧,”杨飘不勉强他,付了帐。“你不去吃晚饭了?”
“不了。”
“那我先走了,跑了一天,还真有点饿了。”
他头也不抬,说:“别忘了,白薇可一直在惦记着你!”
杨飘种在那里,半晌,他才一笑:“谢谢你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