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上摆着那本封面花哨的《新潮小说》杂志,扉页的字里行间活跃着他的忧伤的“沉沦女”西妮,只是他将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冷媚,变成了小说人物西妮,一位在痛苦的泥淖中挣扎的女性,一个饱尝生活忧患的女人。
暮春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宽大的书案上,光束有如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温存地抚摸着他翻开的杂志的扉页上,那一行行动情的文字似乎在妩媚的阳光里跳跃、扑闪。不,那跳跃着的是窗台上亭亭玉立的水仙花的暗影,倩姿婆娑,幽香飘逸。
郑思渊目光朝那株花瓣如雪、枝叶滴翠的水仙花看去。的确,水仙花生性倔强,品格高雅,枝叶挺拔,不失为人之楷模。正是这个缘由,郑思渊钟爱水仙,陆晓琳天性好洁,亦极喜欢它。每天看到它,郑思渊总有一种新的感受,它不时启迪他的思想,给他以灵感,同时又滋润了他的笔墨,故尔,他总把这盆水仙摆这书案的窗台上。此刻,他看到它,心中却暗暗耻笑自己。人到底不如花。他就没能免俗,约见杨飘,说到底不就是内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在作祟么!他还是没能经得起杨飘的诱惑,除了名誉的考虑之外,他不还渴望一些经济上的实惠么!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动念写《沉沦女》,不也怀有同样的动机。他是拿冷媚换钱,只是采用的手法被一种高尚所掩盖了。真不幸被齐慧娟言中,他是“掉钱眼里了”,让文字也染上了俗气……
郑思渊挥挥手,想排斥这漫无边际的自责,他不想再苛责自己,以破坏他会晤杨飘的情绪。任何人都是害怕真实的,故尔,他想躲避自己内心的真实。他象是已决定和杨飘谈改编的事了,不然,他怎么想起把《沉沦女》翻出来呢?不能否认,他是喜欢自己笔下的西妮的,至于生活中的冷媚,他已无暇顾及。
笃笃笃。有人叩门。重重的。是杨飘。
他霍地从藤椅上弹起,三步并两步朝房门扑去。此刻,他才发觉自己是那么急切。那么焦灼地想见到杨飘这个人。
房门大开。一个篮球运动员模样的彪形大汉横在他面前,他几乎仰视着端详他。
杨飘五官端正,鼻眼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面庞白皙,隐约透出书生气,与他魁梧的身躯形成不和谐的反差。一张嘴棱角分明,难怪他电话里伶牙利齿。上身穿市面上流行的黑色皮夹克,下身是石磨蓝的宽松裤,又肥又大,不然他恐怕还会显得瘦颀些。郑思渊猛吃一惊,杨飘的年龄与他的判断大相径庭,凭直觉,他怕还不足三十岁。
杨飘迷人地朝他笑着,说:“看看,我是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都市牛仔,还是……”
他哈々一笑:“请进。”
杨飘站着没动,仍笑模笑样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因为我这人非常注重别人对自己的第一印象。”
“呃,”他来了兴趣。“你跟我的判断……”他挥挥手,不想说出由杨飘姓名而产生的怪诞印象。“判断和想象总是靠不住的。至于说第一印象么,你像个书生,但更像个篮球运动员!”
杨飘一笑:“你直觉不错。”
“那你对我的第一印象又如何呢?”
“我以前就见过你。”
“唔。”
“我在大学读书时,你到学院给我们作演讲,记得还曾给我们签过名,那演讲真精彩极了,至今难忘!”
不知杨飘有意恭维他,还是投其所好。
“是吗?”
郑思渊翻箱倒柜地回忆,也没能在往事中搅起半点记忆的鳞片。的确,他走红时一度是个大忙人,整天到处游说,像个口若悬河的演说家。唉,流水似年啊!
“不过,要我说现在对你的第一印象,请恕我直言,你真该去学柔道。”
郑思渊一怔,继而瞅着自己因案牍劳形缺乏运动脂肪堆积而腆起的将军肚,不禁爽然大笑。幽默是一种智慧,他喜欢具有幽默感的人。也就是说,他开始喜欢上杨飘这个年轻人了。
“但正像你刚刚说的,判断和想象是靠不住的,你不是柔道运动员,却是位作家,而且是个不坏的作家。”
这话很受听,郑思渊觉得很舒服。人总是喜欢听恭维话,这是人的天性。因而,有意对别人说恭维话者,大都是对症下药。不过,杨飘这会儿却不是对症下“药”,他确实觉得郑思渊是枝不错的笔杆子。
他们一见如故,且热情磅礴。
郑思渊将杨飘引进书房。杨飘照例先打量他书房的陈设,这好象是文人的特殊癖好。他先是审视他的书架,看藏书的优劣和盈缺,继而目光观察起书房内装潢设计,末了,他目光飘落在书案上那本《新潮小说》上。
他嘴角微微一挑:“看来你也有了动静了。”
郑思渊发觉自己做了俘虏,而且心甘情愿,便不再掩饰。
他说:“我是在考虑……”
“咱们可谓双管齐下。”
“你请坐。”
他手指指书房一侧的仿羊皮沙发,杨飘走过去坐下,身子微微后仰,说:“郑老师,”他突然改口称他老师。“为增添你的信心,我想先把情况简单说一下。”
不等他首肯,杨飘就侃侃而谈。他说剧本的改编方案他已对制片厂谈了,电影厂很感兴趣,说让他抓紧把本子拉出来。为了增加能够拍摄的保险系数,他又马不停蹄找了几位熟悉的电影导演,说:“都是我哥儿们!”接着,他如数家珍地列出一串目下正走红的所谓“新生代”导演的大名,就像他刚才跟他们吃过饭似的。郑思渊对这些如雷贯耳的姓名,自然不陌生,他忍不住暗自一阵激动,那夹着纸烟的手不觉微微颤抖,仿佛他立马就要跟这些红得发紫的大导演们联袂合作,进入实景拍摄似的。他庆幸自己没有判断错,杨飘果真是个行动果决、办事利落的人。到底是年轻人啊!他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苍老之感,这感觉隐隐约约压迫起他,以至迫使他埋头狠狠嘬了一口手中的烟蒂,却一下呛住,接着便是一阵哆哆嗦嗦的剧烈咳嗽。
“他们都愿意接这出戏,只要剧本出来,我敢担保,不愁嫁不出去,这全保在我身上了,你就听好吧!”
杨飘因郑思渊激动的咳嗽而激动起来。
“你以前写过什么剧本?”这话问得很蠢,简直蠢极了。这显然是不相信别人的才情。可话已泼出,无法收回,郑思渊只好又补救说:“我是说,我对电影可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我么,跟您直说了吧,也是个新手。”杨飘好象事先预料到他会提出类似的问题,因而毫无尴尬之态。他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地说:“拍过几部电视剧,都是省台操作的,其中有两部连续剧,像《魔鬼的海滩》--你看过没有?”
郑思渊默然。
杨飘隐隐失望,立即又搬出一部代表作:“那么《女人的季节》呢?”
郑思渊模棱两可地一笑。
“《情窦初开》总看了吧?”
郑思渊不忍他一再失望,忙说:“看了、看了,好像是写中学生的吧?”
“对,”杨飘立时喜逐颜开。“很敏感的题材,是写早恋的。哎,你别说,这部电视剧还真轰了一家伙,市里几所中学还专门开了座谈会,报纸上也连篇累牍地发了一些评论,有叫好的,也有骂娘的……”
他的确是够敏感的,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狗,不然怎么一眼就看中了他的《沉沦女》。不过,太敏感了,就让人放心不下。对此,郑思渊不无忧虑。
“作为小说影响面小,”郑思渊说。“可要搬上银幕,像此类题材恐怕难以过关吧?”
“是要打打擦边球。”
“这样有把握吗?”
杨飘成竹在胸:“咳,多涂几笔亮色,在格调上拔拔高,不愁过不了关。咱们写时不妨弄得含蓄点、朦胧点;即使电影审查机关的官员政治嗅觉再灵敏,也难挑出什么毛病来,皮里阳秋、绵里藏针么!”
郑思渊暗下佩服起杨飘这位年轻人的从容灵活、机智应变的能力,同时又为自己的冬烘迂腐而自惭形秽。
杨飘见时机成熟,急忙抛出已初步分好镜头的那本杂志,说:“我初步滤了一下,作为电影还缺不少镜头。这就需要补充情节和细节了,尤其细节要出新。你比我行,所以需要加‘佐料’的地方,还要劳你动动脑筋。当然,合作么,咱们得拿出个改编方案,然后由我先拉出初稿,再后你补充生活细节,真正给观众一点真家伙。好,咱们说干就干,你看……”
郑思渊突然犹豫了。
杨飘看出什么,说:“有啥不合适的,你就尽管说;你是原作者,最有发言权。”
郑思渊见他坦诚以待,不好再有所藏掖,说:“是这样的,现在遇到一些麻烦……”
“什么麻烦?”
“实话对你说,这篇小说的主人公西妮是以生活中的真人为模特儿的,其中许多情节和细节都是从她身上照搬进小说里去的……”
杨飘闻听,一拍大腿:“是吗?这太好了!”
“还好?现在小说里的生活原型看了这篇作品之后,她很不愉快,并且已经向我表明态度,我怕因此再引起名誉纠纷官司来……”
“咳,这有什么,生活真实不等于艺术真实,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如果她真愿意对号入座,这怨不得咱们,由她去好了,你有啥好担忧的。没听歌里唱的,洒脱一些日子更好!”
“可我就是以她为原型写的,整个故事有根有据,我几乎是照搬进小说……”
郑思渊如实将最近发生的不快告诉了杨飘,他不知是想求得这个年轻人的支持,以解除自己的孤立无援,还是想借此求得某种理解。
杨飘愈加兴趣盎然:“还真有这事?”
“可不是么,”郑思渊遥想往事,颇多感慨。“还有许多鲜活的细节,我没能写进去,不得不忍疼割爱啊!你不知道我跟踪采访时,多不容易,后来小说里的西妮发觉我记者身份,又了解我的意图后,就开始回避起我……”
杨飘兴趣更浓:“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动人的故事,你能说给我听听吗?”
郑思渊默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