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瘸子豆腐坊的豆腐是很好吃的。我们几个小伙伴,每天早上上学前都要相约着来到瘸子豆腐坊喝一碗豆浆,或者一碗葱花豆腐脑,热腾腾地喝下去,坐在教室里读书也就有劲了: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瘸子豆腐坊两面临河,门前是堡子里的大河,很宽,屋西是一条小河,与我们的小学校隔相望。有时,瘸子家的女儿莲子下河边洗浆布,我们坐在教室里是能望得见的,莲子似乎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水蓝布衣裳,乌梢蛇样的发辫长长的,直拖到胸前。莲子走下河阶的步子是碎碎的,身影很好看,因为看莲子,有人竟忘了将唐诗念下去,于是忽然听到先生的故意干咳:“嗯——咳——”这才赶快昂头背起来:“花——落——知——多——少——”
说实在话,莲子也确实是好看,人家买豆腐能从堡子最西边跑到最东边的瘸子豆腐坊,甚至跑上两三里路,或许,一半就是为了看豆腐坊的莲子吧!
莲子总是笑笑的,仿佛什么烦恼也没有。瘸子爹每天一早挑一担到堡子里集市去卖,莲子就在家守着,如一只温驯的猫,有人来了,便利索地给人家从水里捞起一块块白嫩的豆腐来;有时下课了,瞅着瘸子还没回来,我们三两个小伙伴便过桥去豆腐坊玩,莲子看到我们来,很欢喜的样子,倘若锅里还剩余一些豆腐脑,那无疑是会热了盛给我们喝下去的,豆腐脑喝下去了,总得说几句感谢的话,于是嘴快的便抢先说:“莲子姐姐,我们恭喜你将来找个好相公吧!”大家便齐声道:“恭喜恭喜呢!”
小孩子原只知道学着说,并不晓得什么的,然而莲子颊上还是飞上了两朵桃云,“再混说,以后就不给豆腐脑你们喝了!”话是这样说了,到明天、后天,只要去了,还不是一样给我们喝。
只有瘸子才不给我们豆腐脑喝呢!
到我们三年级寒假时,这一天,村里来了个戏班子,就在小学校操场上搭的戏台。每天黄昏时分,就听得东河边一阵锣鼓家伙响,嘭嘭嘭,咣当当,透过似有若无的一缕缕炊烟,在堡子里飘来漾去——人们就知道:戏要开演了。于是早早吃了晚饭,拖儿携女,呼朋唤友,各自说着、笑着、唱着,向小学校方向拥去。戏台子搭得高,站在瘸子豆腐坊门前也能看得清,台上来来往往、披红挂绿的是些什么演员,莲子无不看得清清爽爽。过去,这里也经常有戏班子过来,但莲子只是大致地看看,便进屋了。这一次,不知为什么,莲子看得很仔细、很入迷的样子。
莲子的脸上映着浅浅的笑。
戏台上演的是扬剧《珍珠塔》,演方卿的那个小生扮相十分英俊,正托着一个小小的塔在唱着,一字一句,唱得低回宛转,很是动人。
戏班子所有人员都住在小学校的教室里,我们有时偷偷地跑过去看那些台下的演员是些什样——看他们一脸油彩忙着洗菜烧饭,可真觉得有意思极了……戏班子在这里整整呆了一周时间。也就是一周以后,莲子忽然不见了。瘸子卖完豆腐回来,饭在锅里焖得好好的,独独不见了莲子,便在巷子里拉长了嗓音唤——总没有人答应,这才想到事件坏了,他第一个就想到戏班里那个白脸小生。瘸子撂下担子出门就追戏班子。
然而戏班子的大船老早开远了——谁也不晓得他们又到哪儿去了。不死心的瘸子到底又出去找了三天,然而终于还是木木地回来了。我们那时从大人口知道这么回事,可真奇怪极了:
莲子为什么要走呢,为什么,难道瘸子打骂女儿吗?譬如爸妈偶尔训斥我们时,也曾想着一个人跑出去,让他们到处找,然而到底谁都没下这个决心。而莲子跑出去又为什么呢?何况我们从来没见过瘸子对她动粗声呢!几个人认真地想了一通,没想通,也就不想了,依旧玩我们的事。
对我们而言,那时感到遗憾的除了看不到好看的莲子外,还有就是喝不到莲子给我们留下的热腾腾的豆腐脑了——莲子走了以后,瘸子便再也不做豆腐脑了。
几年以后,瘸子豆腐坊重新又做起了豆腐脑——因豆为莲子有一天终于出人意料地回来了。然而那时我们已到外地上学去了,偶尔放假回家,喝过一两次豆腐脑,却早已不是原先的味道,不知是我们的口味变了,还是莲子的做法变了——没变的只有莲子的笑容,莲子似乎永远是笑笑的,瘸子豆腐坊的豆腐依然名声在外。
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