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南卖烧饼的是个驼子。
方圆数十里,驼子烧饼叫得最响。弄船的、种地的,提到驼子的葱油酥饼,无不眉飞色舞、啧啧不已。
驼子贴烧饼用的是草炉。草炉最难贴,因为火候很难掌握,火旺易糊,火小又不熟。驼子烧饼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刚出炉的烧饼,热腾腾的,飘出一缕淡而干甜的清草香。吃到嘴里,松、软、酥、散,真没法说。
驼子每天起得极早。黎明的雾霭尚未散尽时,驼子便拖着几声沙哑的咳嗽起床了,燃炉子、和面、贴饼……一大串的事等着他呢。
草炉点着了,湿湿的呛人的青烟袅起来了,一小缕一小缕的,渐渐散溢在店门外的水码边,飘在水面上……炉火已窜上来了,驼子丢下蒲扇,大着声儿又咳起来眼泪水也给呛出来了,终于忍不住,捂鼻跑出屋外,眼望门外的小河也就迷迷蒙蒙的,远远的水苇子只露着一痕青色,已听得见对河小学校孩子们稀稀落落的晨读声了。
盯着小学校的方向,驼子常会出片刻的神。他想,苗老师就要来买烧饼了。苗老师是小学校的语文老师。小学校的老师生活都极清苦,一顿早饭,一碗清汤寡水的泡饭搭几片萝卜条也就对付过去了。苗老师嫌淡,没味儿,每天清早,她总要过河买两只饼回去。
女老师的饭量都不大,譬如苗老师,早饭也就只能吃一只,剩下的一只,则是当零食来吃的。下课了,歪在宿舍的床上看杂志,喝一口白开水,吃一口葱油酥饼,味道实在是不错。
驼子的烧饼是真好吃,苗老师每天吃两只,从来也没见她吃厌过。
每次过河去买烧饼,看见驼子的脸被炉火映得通红,两只手变戏法地上下拍打揉搓着面团,苗老师就觉得十分有趣,驼子的背又拱得如一座小山。
她静静地等烧饼出炉,见驼子极快地将烧饼贴入火红的炉腔时,担心烫了手,就细声柔气地说:“小心哟!”
驼子的脖颈都红了。驼子大气儿也不敢出,心里咚咚地跳。直到苗老师拿了饼,袅袅婷婷地走远了,驼子才能长长地出一口气,身边仿佛还留着苗老师特有的清香,幽幽淡淡的。
驼子飞快望一下门外,没人,回头就细声细气地学着说:“小心哟!”自个儿便笑了。
无事时,驼子常望河对岸发痴,眼里漾满了甜甜的笑意。
夏天里,驼子爱在门前的小河里洗澡,一边擦洗着,一边也会哼几句歌,似乎是:
“哥和妹家隔条河,清清河水向东流……”也许就这么两句,望着河对岸没头没脑地只是哼。
村里人有时见了,都笑笑地说:“驼子雅的么!”
驼子能有什么雅呢?小学校的钟声响了,“当——当——当——”隔水柔柔和和地传来,放学了,孩子们蜂拥着出了教室……猛然就瞥见苗老师最后一个走出了教室,映着淡淡的夕阳,在疏疏的树影里飘飘忽忽地远了……对河一切仿佛成了一个游游移移的梦幻。
驼子每天都做两只最酥的饼留给苗老师。每天几乎都会听到苗老师温柔如水的声音:“小心哟——”“小心哟——”驼子笑了。这一天,忽然,苗老师不来了。第二天,驼子还是没有看到苗老师。到第三天,才听说苗老师走了,回三十里外的县城去了——苗老师的男朋友是县城的,费了老大的劲终于把她调回去了。
驼子闷闷地回了家。次日,他没有点炉子,也没有贴烧饼——买烧饼的到了门,才听说驼子受了些风凉,要躺个两三天的。
过了这两天,驼子身体似乎也就好了,每天仍是起得早早的,揉面、贴饼……一切和以往并无不同,只有一点,驼子每天仍先做两个最酥的葱饼,不卖,却也不吃,小心翼翼地又用炉火烘成干脆饼(时间可放很久),放在一个小箩筐内。箩筐上盖着一块青蓝花布,鼓鼓的,已积得很多了,谁也不晓得驼子要干什么。
忽有一日,驼子不见了。
直到几天后,有人从县城回来,才听说驼子背着小箩筐去了县城。
盖着蓝花布的箩筐扣在驼子拱起的驼背上,实实的,箩筐里全是驼子的葱油酥饼,一路地走,一路的香。
1995年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