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诸家
一、刘琨
刘琨(271-318)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无极东北)人。“少负志气,有纵横之才,善交胜已,而颇浮夸”(《晋书》本传)。但文才出众,又豪奢放荡,故以“以文才降节事谧”,为“文章二十四友”之一。历尚书左丞、司徒左长史等职。永康元年(300),八王作乱,中原动荡,与祖逖闻鸡起舞,以豪杰相激励。光熙元年(306),因奉迎惠帝还洛阳有功,封广武侯。永嘉元年(307),为并州刺史,招抚流亡,抗击匈奴贵族刘渊作乱,作《为并州刺史到壶关上表》等,痛陈沿途所见民生惨状,劲气直辞,悲歌慷慨。后转战晋阳,又作《扶风歌》。但刘琨生为贵公子,有志气而无方略,又纵情声色,不善纳谏,终致洛阳失陷,累及父母,又作《答卢谌》,深自刻责。愍帝时,任大将军,都督并州、冀州、幽州三州军事,进位司空。元帝时,迁侍中、太尉。后为段氏所害,时年四十八,有狱中绝笔《答卢谌书》与五言诗《重赠卢谌》。
刘琨存诗四首,以《扶风歌》和《重赠卢谌》最优秀。刘琨就任并州刺史,北上抗击敌人时,时局堪忧,“并土饥荒,百姓随腾南下,余户不满二万,寇贼纵横,道路断塞。”
(《晋书》本传)刘琨招募乡勇千余人,转战晋阳。在异常艰苦的战斗生活中,诗人用血泪写下了《扶风歌》,表现了他的坚强意志和无限悲慨: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废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
时局动荡,民生凋敝,引起诗人无限悲凉之情。但壮士生当乱世,尤当奋身御敌,保土报国,又激发了诗人的刚强意志,故全诗又有刚健雄放的气势。
刘琨被段皮磾拘禁后,自知难逃厄运,胸怀坦然、从容不迫地写下《重赠卢谌》,乃末路英雄的悲歌:
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惟彼大公望,昔在渭滨叟。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钓。荀能隆二伯,安问党与雠?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未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此诗用六个典故激励卢谌,“托意非常,摅畅幽愤,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晋书》本传)末八句也写出英雄失路的悲凉慷慨。他在诗中回顾一生杀敌报国的经过,表现了诗人在危难中的雄迈气概和不甘屈服的气节。沈德潜评曰:“越石英雄失路,万绪悲凉。”(《古诗源》卷八)正因为如此,使全诗不同于太康诗风,而有“清刚之气”(钟嵘《诗品》序),呈现出久已不闻的建安遗风。元好问也叹曰:“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论诗绝句》其二)
二、玄言诗人永嘉南渡,神州沉沦,东晋偏安一隅,文人意气消沉,喜谈老庄,好名理。而江东农业发达,山水秀丽,云蒸霞蔚,士人流连忘返,怡情山水,又培养出细腻的山水审美意识和较强的山水审美情趣。加之佛教与老庄的合流,令南渡士人在优游闲适之中创造出“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文心雕龙·明诗》)的玄言诗。玄言诗的基本风格切近老庄的泯心于自然和佛教的虚心静照。代表人物有许询、孙绰等,今存多为赠答诗,如孙绰《赠温峤诗》五章、《与庾冰诗》十三章、《答许询诗》九章、《赠谢安诗》等。
许询(生卒年不详),字玄度,高阳(今河北蠡县)人。幼年聪颖过人,时称神童。曾为道士,隐居不仕。早卒。许询通玄理,擅论辩,善属文,曾参与兰亭雅会,为文坛领袖之一,“与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而风骚之体尽矣。询、绰为一时文宗,自此作者悉化之。”(《文选》注引《续晋阳秋》)但存诗不多。
孙绰(314-371)字兴公,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遥)人。与许询皆有高尚之志,居会稽,悠游山水。曾任会稽太守,转廷尉卿等。孙绰在东晋文坛有很高的地位,其碑文最受推重。钟嵘曾评价玄言诗的特点说:“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诗品》序)作为玄言诗的代表,孙绰的诗确实是“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如《答许询诗》九章之一:“仰观大造,俯览时物。机过患生,吉凶相拂。智以利昏,识由情屈。野有寒枯,朝有炎郁。失则震惊,得必充诎。”此诗大谈玄理,缺少诗歌应有的形象性。但偶尔也有佳作,《情人碧玉》二首就是吐露胸臆、香艳温情的诗: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赧,回身就郎抱。将情人间的温馨描写得惟妙惟肖,动人心襟,实脱胎于南方民歌。孙绰还有一首描摹景色的《秋日诗》:萧瑟仲秋月,飂戾风云高。山居感时变,远客兴长谣。疏林积凉风,虚岫结凝霜。
湛露洒庭林,密叶辞荣条。抚菌悲先落,攀松羡后凋。垂纶在林野,交情远市朝。澹然古怀心,濠上岂伊遥。
此诗描写仲秋时分万木萧条的景色和作者的感慨,不露痕迹地透出悲凉凄怆的情调,虽多用典故,却毫无滞碍,是一首优秀的山水诗。由上述作品可见,孙绰的心境,也不总是自然虚静、空无尘杂的。
三、郭璞
郭璞(276-324),字景纯,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人。学识渊博,诗赋皆工,精通训诂、天文、卜筮之学,曾注《周易》、《尔雅》、《方言》、《山海经》等,在中国学术史上贡献很大。郭璞对玄言诗风的形成也有影响,但他的《游仙诗》十四首却“词多慷慨,乖远玄宗”(《诗品》卷中),与后来的玄言诗并不相同。
游仙题材可上溯至屈原的《离骚》,但诗以“游仙”命篇,始于曹植的《游仙诗》。早期游仙诗包括两类主题,其一出屈原之《远游》,以“悲时俗之迫厄兮,将轻举而远游”为主旨,即失意于当时,故借远游以抒愤。其二起于秦始皇使博士所作《仙真人诗》,写求仙访药、追求长生之旨。继承前者的有曹植的《五游诗》《远游篇》《仙人篇》《游仙诗》等,不过抒其愤世之情。继承后者的有汉乐府《长歌行》《吟叹曲·王子乔》《董逃行》等,都以求仙为主旨。郭璞的游仙诗则兼具这两方面的内容。《游仙诗》之一:
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时则保龙见,退以触藩羝。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
此诗名为游仙,只是将对现实的失望用游仙方式表达出来而已。这就继承了曹植游仙诗的传统,以游仙为名,抒发时愤,即钟嵘所谓的“辞多慷慨”、“坎壈咏怀”(《诗品》)
再如之五: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珪璋虽特达,明月难暗投。
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此诗哀叹在九品中正制下知音难遇、壮怀难展、壮志难酬的苦闷,更是寄托了诗人对现实的感受,与阮籍的《咏怀》同一旨归。郭璞的游仙诗也承继了求仙长生的主题,以高蹈轻举、服食采药为内容。如之六:杂县寓鲁门,风暖将为灾。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
陵阳挹丹溜,容成挥玉杯。姮娥扬妙音,洪崖颔其颐。升降随长烟,飘飖戏九垓。奇龄迈五龙,千岁方婴孩。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
诗以海鸟杂县的出现,引出大风将起、浊浪排空的壮观景象,揭示出诗人向往“蓬莱”仙山,以超越多灾多难的期冀。后面以浪漫奇幻的想象把描绘仙人事迹,写陵阳子服食丹,嫦娥食用不死药等,表达了对神仙世界的向往和追求,“仙诗亦飘飘而凌云矣”
(《文心雕龙·才略》)。郭璞的游仙诗与东晋辞意夷泰的诗风不同,情采斐然,形象生动,色泽丰富,且感慨深广,“宪章潘岳,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诗品》卷中)。他还继承了《诗经》和《离骚》的比兴传统,朱自清说:“游仙之作以仙比俗,郭璞是创始的人。”(《诗言志辨·比兴·赋比兴通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