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证明我们的痕迹
冬有冬的来意,寒冷像花——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寒里日光淡了,渐斜……就是那样地像待客人说话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林徽因《静坐》
一直很好奇,为何上苍会将如此深重的厚爱赋予在一个小女子的身上,让她一人汇聚美丽、才华、爱情,甚至是诗意的心。她聪慧、灵秀、美好,是人间温暖的四月天,亦是心头倾泻的白月光。她是轻盈的飞燕,掠过窸窣摇曳的春日柔光,飞过雨雾迷蒙的烟草屋檐,划过骄傲蔚蓝的遥远苍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她深爱过的地方。当她走过康桥,记住了薄暮雨色里的诗情;当她漫步绮色佳小城,明秀山水丰盈了她的诗心;而当她重新来到伦敦,脚步轻轻,眼波浅浅,浸润了一身诗意。
英文中的“sweet-month”被翻译成“蜜月”,真是甜蜜无比。仿佛婚姻生活中所有的甜蜜都聚到三十天的时光里,极尽娇憨之能事,好似在这段时间里,爱情是可以恣意挥霍的。林徽因和梁思成的蜜月旅行,首站选在了旧地伦敦。其实更多的是梁启超的意思,他以为,新人应该去那个充满神圣建筑的地方,去造访巍峨的人类奇迹。
之于林徽因,那是一场故地重游,是叩击生命旅程的开始,亦是追念父亲的行走之途。泰晤士河两岸繁华依旧如往昔,气势浩荡地宣告着大不列颠帝国的风光无两,林徽因望着如织的游人,默默地想起当年的自己。阳光普照,她透过时光,仿佛看见了昔时梳着两条辫子的少女,漫步在河畔,念着济慈的诗,身旁有一个清瘦书卷气的男子,沉溺微笑。摊开手心,她才发现,原来时光已过去那样久,父亲已去,陪伴在自己身侧的,亦不是那个诗意浩瀚的男子,而自己,也已为人妻子。大概,这是物是人非最好的注解。
英国的圣彼得大教堂,是他们造访建筑之行的第一程。这座文艺复兴时期的成熟建筑,百年来始终巍然屹立在英国都城。风雨侵袭,日光流淌,它渐渐凝固成一首古老的乐章。它是18世纪著名建筑师克里斯托弗·伦的手笔,布局和谐完美,形状高大,气度恢宏,有两层楹廊,严丝合缝的砖石里没有一丝中世纪建筑的痕迹,这已是一座相当完美的文艺复兴建筑。这么多年来,这里成为一座圣殿,并不仅是因为这是一座教堂,还因为这里埋葬着两位伟人的尸骨——打败拿破仑的威灵顿将军,以及海军大将纳尔逊。这两位在英国人心目中,都是战功赫赫流芳百世的传奇。
林徽因漫步在圣保罗大教堂中,作为一个来访者和学习者,她不只单纯信仰或膜拜。这里的一砖一瓦、一笔一画,都仿佛触动了她的心灵。她不禁轻轻吟诵出一首歌德的诗:“它像一棵崇高浓荫广覆的上帝之树,腾空而起,它有成千枝干,万百细梢,叶片像海洋中的沙,它把上帝——它的主人——的光荣向周围的人们诉说。直到细枝末节,都经过剪裁,一切于整体适合。看呀,这建筑物坚实地屹立在大地上,却又遨游太空。它们雕镂得多么纤细呀,却又永固不朽。”
梁思成亦是沉浸在人类伟大的艺术中,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他告诉林徽因,这里让他想起了《圣经》里拯救了世界和人类的诺亚方舟,如此的神圣又巍峨。他们携手走过教堂的每个角落,梁思成看见了它作为建筑的每一寸闪闪发亮,而林徽因,却看见了它作为艺术品所凝聚的所有诗意。
历史和诗歌是密不可分的,伦敦城里还有许多如诗的建筑:布莱顿皇家别墅是一座用铸铁建成的建筑,浑身充满了东方式的浪漫情怀;而庄严肃穆的英国议会大厦,则是一所充满古典韵味的建筑;海德公园的水晶宫,则是这对小夫妻都十分钟情的地方。除了构架成分是铁之外,水晶宫通身都是由玻璃制作而成。灯光流泻,交相辉映,走在宫中的人,仿佛行走在浩渺的海底,若非没有色彩斑斓的游鱼,会以为转角就可以看见丛丛珊瑚。这不同于圣保罗大教堂和布莱顿皇家别墅,这完全是新时代新技术创造出的新建筑,神奇的科技将从前只能存在于童话或传说中的水晶宫化作了现实。作为一个诗意的女子,林徽因以特别的灵心敏锐地感知到新生事物带来的截然不同,她在日记中写道:水晶宫是一个大变革时代的标志。
带着满满的收获和感动,林徽因和梁思成离开了英国。他们的旅程其实才刚刚开始,等待他们的,是以严肃自律而著称的德意志。踏上这片国土,是一个下着薄薄春雨的日子,细细的雨如同轻柔的羽毛,轻吻着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它落在缤纷的蔷薇科植物上,落在波澜不惊的易北河上,落在河畔纤细柔弱的小柠檬树丛上,隔着白雾,雨色像是在田野的尽头连成了一线。
那是波茨坦的第一场春雨,浸润了旅人风尘仆仆的心,引着他们走进爱因斯坦天文台。这座天文台是建筑师门德尔松的作品,那是一位十分著名的建筑师,设计的目的是为了纪念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诞生,就连爱因斯坦本人都对这个作品赞赏有加。这确实是一座独特的建筑设计,塔楼是建筑主体,屋顶墙面仿佛天衣无缝浑然一体,并且还嵌入了时代的力量和速度的象征。
站在天文台外,林徽因最先感叹的是它流水一般流畅的线条,显得非常优美,如同一只引吭高歌、呼唤着同伴即将飞翔的天鹅。她流连于这种一气呵成的美。梁思成却觉得这更像是一部复调音乐,纵横鲜明,又交相呼应,如乐曲里的双重音符,撞击跳跃成一曲恢宏奔放。雨雾里,天文台是那样美、那样迷离,又是那样富有新时代的生命力和寓意。林徽因不由站住,静静地感受心底每一分被冲击时的震撼,殊不知,几米开外的梁思成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留下了凝固时光的永恒。照片上的林徽因,清秀柔美,没有惊动四座的明艳美貌,却自有沁人心脾的淡雅芬芳,宛如清澈流水,甜美地温润着世人的心田。
在德国,他们还参观了包豪斯学院刚落成的校舍。这是一所以培养建筑师而声名远扬的学院,他们的师生都是建筑界的翘楚或是未来的翘楚,这座校舍便是全体师生的心血。在这里,他们再度感到新时代的冲击力,现代之美,在建筑的线条和起承转合中,被发掘得淋漓尽致。这座建筑群由三部分组成,分别是教学楼、实习工厂和学生宿舍。空间布局特点鲜明,根据每个建筑的使用功能,组合成既可以分开又可以整合的群体。行走在这样的群落里,宛如行走在时间和空间里,无比和谐。德国的考察之旅,他们还参观了巴洛克和洛可可时期的一些建筑:德累斯顿萃莹阁宫、柏林宫廷剧院、乌尔姆主教堂与希腊雅典风格的慕尼黑城门,以及历时六百三十二年才落成的科隆主教堂,这些人类的珍贵瑰宝,也让他们的心门自此更加开放、自由。
从建筑中可以看出一个民族的心性,也可以窥见一个国家的精神。林徽因一路走着、一路记着,从北美到英国,从英国到德国,风景在她眼前开合,建筑在她心中流转,双脚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她的痕迹,而那些美丽的风景和建筑,也在她心里留下了永不消退的痕迹,被她萃取提出,在时光中凝结成一个个瑰丽动人的故事,他日若是有缘,自会被人轻轻展开,透出一室柔润光芒。
惊艳·谁把你的容颜印在心上
法国,巴黎。有人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而巴黎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一座城,有的美在圣洁,有的美在妖娆,有的美在大气,有的美在骄傲,可巴黎的美,是一种温柔的美,安静如沉石,波澜不起,荣辱不惊,沉淀了千年的优雅,亦缄默平和。默然的美丽,尽管不耀眼、不夺目,可千回百转、久经世间尘埃后,蓦然之间回眸,才发觉,那种淡淡的美,早已凝固在心河。
温柔的城,总能吸引温柔的人。时光如洗,匆匆洗去万千情愫的斑驳痕迹,凡尔赛宫外的玫瑰年复一年,灿如朝阳,芬芳了谁的梦乡,甜美了谁的过往?多年前,那一身素雅的女子经过这里,握着爱人的手,笑意清淡而满足,如同途经巴黎的梦里,最温柔纯净的那一枚。
上次来到巴黎还是和父亲同行。林徽因记得,在欧洲列国的首都中,巴黎是与众不同的。就算是下雨,巴黎的雨也仿佛更加有诗意。这次的巴黎之行,始于一个明媚的春日。巴黎的春天,想到就觉得心情明亮。香榭丽舍大街上洒满了灿烂阳光,蛰伏了一个冬季的行人衣冠楚楚地出街行走,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巴黎人仿佛就是花枝招展也不讨人厌的蝴蝶。开阔的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乔木,树冠绽开,如一顶顶巨大的绿贝雷帽,平添了数种风情。林徽因挽着梁思成的手臂,静谧地走在这漂亮的街道上。
路旁开了许多小咖啡馆,间或一些颇有特色的露天酒吧,年轻人把酒言欢,身旁却摆着一堆专业书籍,看似刚从考试中挣扎出来的。也有三三两两背着画架的艺术家们,衣袖上带着点儿不褪色的油彩,买了杯咖啡,慢悠悠地欣赏着巴黎的春色。她微笑着看着他们,赞叹道:“你看,巴黎的春天是多美啊!他们活得多么幸福啊!”
生命,若一生都能够为幸福而活着,那么或许悲伤便无孔可侵。梁思成亦是微微一笑,低下头,低语在林徽因耳畔:“我也觉得非常幸福……因为有你。”他们相视一笑,继续前行。此行的目的地,是耳熟能详的巴黎圣母院。早前,林徽因便看过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少女悲惨的命运和撞钟人卑微的爱情,在她心中激荡起一股奇异的悲悯,而原著中的巴黎圣母院,亦是建筑史上的一座奇观。这是一座早期哥特式建筑,整体向上延展,远远望去,温柔得如同母亲伸展的双臂。它生得极美,三座尖尖拱门,堆起一座塔楼,中间则镶着玫瑰边的花窗,瑰丽灿烂,宛如骄阳。
林徽因深深凝视着这座极美的宗教建筑,深思道:“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位祈祷的少女,她跪在地上,向上帝伸出双手,可是她是在向上帝祈求着什么呢?”过了许久,梁思成沉稳的声音响起:“我想,她大约是在祈求无限和永恒。人类的生命在上帝眼中如蜉蝣一样短暂,但人类也希望能够获得时光的垂青。”
他是了解她的,并如温厚的兄长,总是能够在她迷茫时给予她温柔安定的指引,这一次亦不例外。徽因最清楚,只有他的怀抱,才是自己最温暖的港湾。
如果说巴黎圣母院令林徽因感叹人类的美妙想象,那么卢浮宫则让她在短短的时光里,就目睹过人类世界最为珍贵的艺术瑰宝,令她屡次叹为观止。法国的卢浮宫,收藏了许多人类文明史上最骄傲的作品,站在这里,林徽因被伦勃朗的画作深深吸引了。实际上,卢浮宫里有许多盛名的画作,镇馆之宝——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亦囊括其中。可林徽因偏偏喜爱伦勃朗,在她眼里,只有他的画才是真正体现了基督教的悲悯精神,仁慈,博爱,一双眼睛里藏满了主对人类的宽容。
她流连在各种展厅中,仿佛穿梭在悠久的时光里,瞬间从古希腊百花盛开的时期,穿越到文艺复兴时期繁华璀璨的深处。在文艺复兴的雕塑展厅里,梁思成久久站在米开朗琪罗的《挣扎的奴隶》面前,林徽因说:“断臂维纳斯虽然没有双臂,可是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却是勃勃生机,然而这’挣扎的奴隶‘虽然肢体发达,透出的信号却是屈辱的悲剧,表现出的是人的挣扎和扭曲。”
梁思成非常赞同林徽因的见解,他说这令他想起了罗丹一尊叫作“微笑”的雕塑,罗丹没有雕刻头颅,只通过肢体和肌肉来表达人物的笑意。这种手法,已经非常接近音乐和建筑了。他身为建筑师,总归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也总是令林徽因会心而笑。
巴黎是浪漫人的天堂,浪漫人却总要告别巴黎。当林徽因和梁思成坐上离别的火车,前往下一站时,他们默默地回望这座美丽的城市。夕阳落满塞纳河,粼粼的河流旁,此时正是散步的好地方,清风,余晖,翩然穿行的小舟,金发的姑娘们淌入人流,风景线处处都有。下一站罗马,等待他们的又将会是怎样的风景呢?
作为历史名城、欧洲最为古老的城市之一,罗马又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惊喜?当他们走出车站,微风拂面,淡淡的斜阳飘荡在城市每个角落,每一处转角都镀上了柔软的油彩。和温柔浪漫的巴黎不同的是,罗马是生机勃勃的,是带着野心和物欲的城市,这种物欲,是人类对征服自然的渴望,因此,罗马的建筑大多是恢宏壮丽的,如史诗一般浑厚激越,飘荡在整座城市的上空。
罗马的圣保罗大教堂,是二人的目的地之一。那是一座和巴黎圣母院风格迥异的宗教建筑,它始建于文艺复兴时期,因此明显有许多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神庙痕迹。而这种建筑的特点是简洁单纯,穹窿高达百米,饱满有力,清晰明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教堂的大厅。林徽因心思细腻,眼力极好,一眼就看出了这座古建筑的败笔。
她带着审视的目光,略微遗憾地看着大厅。刚开始建造这座教堂的时候,建筑师布拉曼特采用了希腊造型,然而由于教会的出面干涉,布拉曼特被换成了拉斐尔,教会施压于拉斐尔,不得已之下,他设计出穹窿面前一个长长的大厅,大厅的长度掩盖住了穹窿的雄伟。多年里,教会反复命人修改圣保罗教堂,最后由已是高龄的米开朗琪罗接手,他去掉了大厅的烦琐设计,着力于突出大气磅礴的穹窿。然而不久后,米开朗琪罗逝世,之后的马丹纳为了容纳教堂足够多的信徒,又恢复了大厅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