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四月末,在我们下乡一周年的日子里,从大连传来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经过交涉,市里有关部门同意南尖插队的高中同学,可以应届高中毕业生的身份,参加当年的升学考试。而艺术院校的专业考试日期,将提前在六月上旬进行。消息传来,我和朱嘉禾都在第一时间报了名。
因为家庭出身已沦为阶级敌人,更何况还要参加文化课考试,所以我和嘉禾对这种诱惑的结果都心知肚明。但一年来风餐露宿的农村生活,已让我们深感疲惫与厌倦了。而包括父母在内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两个大连知青需要休息一个阶段了。
尽管如此,父亲还是为我请来了大连水运专科学校的校长伊树志,帮我补习数学。伊树志是海群中学的创始人,也是一九五二年与父亲一起从北京来大连支教的教育工作者。
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申请报告书上,我在家庭出身一栏里填写了“伪官吏”,在父亲政治面貌一栏中,填写了“历史反革命分子”。
在****旅大市中山区区办中学支部委员会对我的评语栏里,有这样一段文字:“该生积极响应党的上山下乡号召,到农村去安家落户。在劳动中吃苦耐劳,能坚持参加各种农业生产劳动,并用自己劳动收入买了一部幻灯机,配合当前的政治学习,宣传王杰、焦裕禄等英雄事迹。该生敢于大胆暴露思想,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对家庭问题有一定认识。”
这是带队老师董文良对我一年农村生活的评语。去年冬天,因为他粗暴的工作作风,我曾在石山农场的食堂里和他吵过一架。但关键的时候,他却没有报复我。
五月三十一日黄昏时,我和嘉禾登上了大连至北京的特快列车。朱嘉禾拎着一把小提琴,我背了一个大画夹,拎了一个小画箱。
行前的晚上,母亲曾提醒我,必要的时候,可以再去东裱褙胡同,找找廖静文先生。可父亲却摇了摇头:“不必再麻烦徐夫人了。凭自己的实力往前闯吧。”父亲显然十分清楚,此去北京,只是让儿子休一个长假而已。
“近来北京有些乱,平日尽量呆在三舅家看电视,少上街。”
三舅家的电视是苏联进口的。一九六三年去北京时,那台电视刚买来不久。望一姐曾嘱咐我,不要把手伸到电视后面去,后面是高压区,有危险。
六月一日清晨,进入山海关的火车在冀东大地上飞驰,车窗外辽阔富饶的大地,沐浴在初夏耀眼的阳光里。
七点,从列车的广播里,人们听到了北京大学聂元梓的那张后来被******称为“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同时,《人民日报》发表了重要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那时候广播电台播音员的语调是咄咄逼人的。那时候的评论文章中有大量的反问,听起来让人大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悲壮感。
在各种政治运动从未停歇的那个年代,几篇充满火药味的社论,很难再引起人们的严重关切了。任何一个中国人都无法预见到,一场新中国成立以来史无前例的浩劫,正悄然逼近刚从困难时期走过来的中国。
到北京的当天下午,我和嘉禾先后去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和中央音乐学院,得到的消息是一样的,学校目前尚未接到教育部启动招生工作的通知。
在等待报名的日子里,六月的北京变得狂躁起来。一时间,各种政治谣言小道消息充斥市井。
“彭真完了!”
“北京市委垮了!”
“吴晗家让一帮孩子给抄了!”
街头流传的儿歌依旧充满童稚和纯真:“一根藤,仨癞瓜,邓拓吴晗廖沫沙。他们反对社会主义,坚决坚决消灭他。”
北京躁动了。历史上对政治一贯保持高度敏感和社会责任感的京城百姓,开始成群结队地拥向位于台基厂的****北京市委。每天从早到晚,市委的几百名工作人员就像合唱团一样,冒着暑热站在楼前高高的台阶上。从各地赶来支持中央清算市委主要领导的民众队伍,群情激奋首尾相接地从市委“合唱团”前经过,每支队伍都会对着麦克发表一通警世恒言。几十个高音喇叭,将这条平日里格外静谧的小街彻底惊翻了。
在游行的人群中,不乏一些以家庭为单位的狂热分子。他们扶老携幼,跟着漫长的队伍挨到市委“合唱队”前,对着麦克风大声疾呼:“长期以来,压在北京人民头上的乌云终于被吹开了!”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我和嘉禾连着几天在台基厂看热闹,和我一起去的还有二舅家我的表弟李望同。中午,我们就一起去二舅家吃饭。二舅家几年前搬到孝顺胡同了,这里离台基厂只隔着一个同仁医院。
六月的北京,天已经很热了。一天中午在二舅家,我见到了多年没有见过的大舅和大舅妈。
记得那一天大舅穿了一身白府绸裤褂,大舅妈穿了一件旧香云纱夏衫。大舅妈的嗓音已经发颤了:“你妈还恨我不?”她扬着脸问我:“回去告诉你妈,我阮翠萍现在跟要饭的差不多了。”
大舅一直懦懦地坐在那里,一台电扇在他面前不停地吹着。
几天之后,望同表弟陪我去了趟人山人海的北京大学。挤在大汗淋漓的人群与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里,我拜读了贴在北大食堂东墙上的,那张针对北大校领导的火药味极浓的大字报。但老实说,假如没有******的御批,我实在看不出其间的精辟之处。
一个群众组织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人们的交谈中。那名字的本身,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色彩。和十月革命的“赤卫队”一样,“红卫兵”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全社会的瞩目,而他们提出的“敢想、敢说、敢做、敢闯、敢革命,一句话,敢造反”。更让长期以来对党内官僚主义、教条主义产生反感的人们心中一亮。庚子年时帝国京城埋下的火种,终于在六十六年后死灰复燃了。北京的天平,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开始急速向“左”倾斜了。
一个星期之后,当我和朱嘉禾再次来到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时候,招生办的门前,已贴出了《关于开展无产阶级**********艺术院校招生暂停的通知》。再去中央音乐学院,同样的通知告诉我们,党中央这一回要动真格儿的了。
一开始,谁也不知道,之所以掀起这场“**********”究竟是为了什么。最初,人们以为是因为吴晗的那一出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报纸上说了,那是一部替****分子彭德怀翻案的黑戏。后来又揭发出了《燕山夜话》,那是由发表在《北京晚报》上的一些随笔汇编而成的杂文集。据说这一切都是由一只幕后黑手操纵的,那黑后台又是谁呢?在“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战斗口号的激励下,人们似乎得到了一个惊天的启示,那就是要反朝廷了。红卫兵很快彻悟到了“斗垮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全部含义,红卫兵开始行动了。
半个月之后,我和朱嘉禾重新回到了石山农场。我们没有丝毫的失败感,因为大家都知道,“无产阶级**********”开始了。
一九六六年的盛夏,大连知青送走了一直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带队老师们。一年来,他们不仅帮我们补习了在学校没有完成的课程,协调了知青与当地公社的关系。更重要的是,由于他们的存在,让我们时刻能感受到知青与城市之间,依然存在着的一条血脉相通的纽带。然而,随着最后一名带队老师的撤走,这条纽带彻底断了。
新的负责管理知青工作的公社民政助理姓周,是一位十分干练的复员军人。周助理上任伊始就将大连知青视为管制对象,而且几个回合下来,他便把重点打击的目标,放在了李天祜和我的头上。出身资本家的李天祜平日里爱在背后发泄牢骚,而我则因刚直耿介,早已让他久闻大名了。
周助理是第一个教导我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四类分子子弟的人,在为期半个月的下乡一周年思想总结过程中,深谙兵法的他,以极大的热情将一百名大连知青乐此不疲地玩弄于其权略之中。半个月之后,我在石山农场已彻底沦为被改造对象,周助理很得意,因为他确信唐浩这回应该知深浅了。
一九六六年盛夏的红八月,对于北京来说实可谓天翻地覆慨而慷了一回。八月五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八月八日,****中央通过《关于开展无产阶级**********的决定》。八月十八日,身穿军装的******在天安门上检阅了一百万各界群众和红卫兵。****通过麦克风向广场上躁动的人们呼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八月十八日检阅红卫兵的消息,通过无线电现场直播,当天上午便传到了南尖公社。那一天,大连知青的思想总结工作刚刚结束,在周助理的组织下,全体大连知青停工一天,去大圈海滩接受一次爱国主义教育。一九〇四年日俄战争期间,部分日军便是从这里登陆的。
当排着整齐队伍高唱革命歌曲的知青们从公社驻地经过的时候,立刻被高音喇叭里北京的实况转播吸引了,队伍不得不停了下来。周助理是一个很乖巧的农村基层干部,他当即决定,全体知青在公社大院里列队集合,收听北京的实况转播。同学们却随之躁动了,在北京的鼓舞下,梳辫子的女同学跑到附近的商店借来几把剪刀,瞬间将所有的辫子齐刷刷地剪掉了。在中国人的心中,民国初年的剪辫子运动,应该是国人对革命态度的最直接的表述,头发剪得越短,革命的决心越大。
在自我革命的过程中,女同学发现,商店里那位始终瞪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售货员,仍留着一双长长的发辫。于是,一群人拿着剪刀拥了上去,不料那女售货员却断然不从,革命与不革命之间,险些发生肢体冲突。
“造反啦!造反啦!”同学们在公社的院子里兴奋地欢呼着,躲在办公室里的机关干部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怎么搞的!”公社书记狠狠地瞪了周助理一眼。
可惜的是,那天我因脚气犯了,故意请假没有去。此刻,我正独自一人躺在宿舍里,院子里的高音喇叭已喧闹了多时,却并没引起我的注意。快到中午的时候,在去厕所的路上我才知道,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国的红卫兵发出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最高指示。北京沸腾了,全中国沸腾了,万众一心,同仇敌忾,向资产阶级当权派发动总攻击的时刻来到了。
我忘了撒尿,返身跑回宿舍找出一张大红纸,我也开始写大字报了。
那是一篇顺口溜形式的大字报。可能因为是O型血,我自幼便从灵魂深处接受了革命的熏陶,我欣赏它的慷慨激越,我欣赏它的不畏强权,我欣赏它忠诚的血色浪漫,我欣赏对崇高理想的誓死追求。
大字报的落款是“红卫兵”,我把它贴在了食堂的大门旁。
同学们终于回来了。当群情躁动的同学们拥进石山农场大院的时候,没有人理会我写的那张大字报,更没有人会去搭理我。刘家仁、卢云霞、王重铭等一群初三的同学,连夜去栗子房中学,搞来了红卫兵袖章的样板。第二天清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石山农场便早已是红卫兵的天下了。
我当然没有资格参加到红卫兵的组织里。不仅如此,一夜之间,从每个人的左臂上,人们更泾渭分明地将农场的阶级阵营分清了。鲜红的红卫兵袖章佩戴在工农出身的同学的胳膊上,他们神采奕奕,气宇轩昂。
出工的时候,场部前只为数不多的二十几个同学站在那里,他们目光惶惑,神色黯然。于书记走出办公室,他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院子:“扯淡!”
刘树仁拎着一个沾满油污的工具箱,爬到他那辆东方红五十四型履带拖拉机上,他一边擦着驾驶室玻璃窗上的泥巴,一边不平地嘟囔着:“我们也是人,凭什么?我也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像六十六年前一样,北京城又一次失控了。成千上万胳膊上缠着红袖标的红卫兵冲上街头扑向坊间,一件件骇人听闻的打砸抢烧杀的暴行,发生在光天化日下的共和国京城。无数庙宇、教堂和百年老店被毁于一旦,无数学者、教授和文化名人遭批斗毒打。由高干子弟组成的“首都红卫兵西城纠察队”,在北京六中后院的墙上,用人血和红漆,涂写了六个可怕的大字:“********万岁!”
当然,这期间也出现过另一种声音,1966年10月,北京青年遇罗克在《中学****报》上载文,批判当时甚嚣尘上的唯成分论。遇罗克这一年24岁,1968年1月5日,他因此被捕入狱,1970年3月5日,被执行死刑。
就在这年八月,大学即将毕业的姐姐,与辽宁财经学院的同学们一起,于月底前赶到北京。当时全国已经开始大串联了,所有的交通工具几乎全部被造反的人们所控制,包括北京至莫斯科的国际列车,在海拉尔国境线上也被红卫兵占领。他们在车厢上用俄文写满了反修标语:“打倒苏联现代修正主义集团!打倒勃列日涅夫!”
八月三十一日,挤在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的缝隙里,高举毛主席语录的姐姐,眼含热泪地接受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