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都关门了,我只能等第二天商店开门。站在鸭绿江边,望着江对岸寥落的灯光,不知为什么,我心情竟莫名地有些惆怅。
正是早春三月,天空是阴郁的,界河岸边的垂柳像雾一样一片鹅黄,小街旁一棵繁花如雪的梨树,像一个端庄的少女,站在寂寥的巷子里。我走进一家不大的电影院,坐在久违了的放映厅里,一时感到很孤独。
身后飘来淡淡的来苏水的气味,几个穿着时尚的青年男女坐在那里,低声谈论着刚刚做完的一台手术。他们有争执但又如此平和。我的前排,坐下一对儿年迈的老人,他们相互依偎着轻声细语,声音像微风在一片白桦林中穿行。我突然体味到一股强烈的懊悔,开始刻骨铭心地思念被我失落的那座城市。
汽灯买回来了。农场又为我们做了一幅两米多长的幕布,同时把盖房时剩下的所有玻璃,都依照幻灯片的尺寸割成了上百块小玻璃。我开始画幻灯片了。
我用钢笔画草图,晾干后再用小号木刻刀精刻的办法赶制出几套幻灯片来。其中有爱民模范王杰,有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廖初江、封福生、黄祖示,有贫农兄弟吕传良,等等。在人物绘画上,我十分喜爱画家贺友直的绘画风格,他的那一套《山乡巨变》连环画,成了这一时期我须臾不离的创作摹本。
石山农场幻灯小组开始下乡了。每天黄昏的时候,在刘家仁的带领下,我和朱嘉禾、葛松远、高贵锡、宋胜武及一大群伴唱的女同学一路欢歌地深入到大谭、协成、徐屯、喜鹊沟和四家子,村民们闻讯后,像看电影一样挤满了小学操场或村中央广场。高贵锡和宋胜武负责维持秩序,葛松远已能熟练地对付汽灯了,卢云霞负责朗诵解说词,换幻灯片的任务由我来担当,朱嘉禾则拉着提琴和伴唱的女生们一起,唱起了忧伤的主题歌。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这是一个煽动阶级仇恨的悲惨故事。观众们,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叶的男女社员们,竟能在这样的幻灯演出中,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农村生活是十分艰苦的。在石山农场创办的头一年里,五十多名大连知青与当地社员一道,硬是在木耳山与石山之间的一片辽阔的滩涂上拦海筑坝垦荒造田,建成了南尖公社最大的一片水稻生产基地。
早春时节,当疲劳一天的同学们都已熟睡的时候,水渠后的方田里仍能看见一辆东方红五十四型履带式拖拉机,在茫茫黑夜里引擎轰鸣地奔驰着。高三同学刘树仁把这辆拖拉机当做自己最知心的朋友,高贵锡是他的助手。他们每天孤军作战,棉工作服上经常落满晚霜,浸透夜雾。
桃花水汛期到来的时候,在一次天文大潮的夹击下,拦海大坝溃坝了。那一天,当石山农场的张队长气急败坏地跑进农场报警时,于书记的眼睛立刻红了。没有紧急集合,没有战斗动员,几乎在同一时刻,全体同学和驻场社员便像疾风一样赶到了溃坝现场。
潮水顺着大坝外的泄洪渠漫过了方田西南的一段大坝,并从那里撕开了缺口。最先赶到缺口处的葛松远,在毫无其他办法的情况下,毅然跳进洪流里,接着许多同学都跳了下去,但在激流的冲击下,没有一个人能接近溃口。早春时节的海水像冰水一样刺骨,加上情况紧急,所以同学们的牙齿都抖得咯咯响。
“别跳了!”望着不断溃塌的决口,于书记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大声喊着:“没有用!”他知道,此刻已无力回天。于书记沮丧地站在大坝上:“撤了吧,只能等落潮后再来打桩加固了。”
突然,溃坝前拉开了革命英雄主义的大幕。在鲁翠娥、卢云霞、臧永花的带领下,几十个女同学一齐扑到被海水漫过的大坝上。她们浑身是泥,双腿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随着潮水的涌动,发出一阵阵的惊叫声。幸亏此刻退潮了,泄洪渠水渐渐地退了下去,回头再看大坝,人和坝早已融在一起。只听见于书记冲着张队长大声喊着:“让食堂多烧点姜汤,我们家还有二斤红糖,都拿去,快!”
那一次桃花汛,石山农场损失了上百亩水稻田。入冬后,同学们重新从土桥子挑来黄土,改良过水方田的土质,同时将大坝加高加厚。
石山农场的水稻属碱性土壤生长的大米,在大连地区属品质上好的优质稻米。而三十年前的那次抗洪,使很多女同学落下了终身难以摆脱的病痛。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大连东北沿海地区一直处在紧张的准战备状态之下。除了每年秋后的反登陆演习,即便是平日里,备战工作也毫不松懈。夜晚,人们经常能看到在黑岛和南尖上空,当无数探照灯光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四面八方的高射曳光弹,在夜空中织起的一道道美丽的火网。
那时,庄河沿海一带经常处于封海状态,封海期间,任何人不许到海边赶海,更不许从海滩上捡拾物品。但还是有人为此付出了代价。
一天,大谭一个村民便被一个色彩鲜艳的小塑料瓶炸断了双腿,那塑料瓶是不久前他从海滩拾来的。刘家仁和同学们用担架将那个村民抬到了兴隆岗,回来时,身上沾满了猩红的血迹。
同学们都学会了使用七点六二毫米半自动步枪,而且进行了实弹射击。我共打了三枪,其中两枪脱靶,一枪十环!
那真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插秧的时候,毛宁到农场来了。这一次,她是以赤脚医生的身份来的。一个阶段以来,辽南地区流行霍乱,地方政府正全力组织社员接种疫苗。考虑石山农场人员集中,公社决定调毛宁到这里来,与石山农场的赤脚医生刘双喜一起,在石山农场、土桥子及大谭为知青及当地社员接种疫苗。那天中午,我在食堂见到了她。
“能在农场待几天?”我装作不太在乎地问。
“三天吧。”她一边吃饭一边说:“关键要看你们配不配合了。”毛宁很少开这样的玩笑。
在之后的两天里,我真想再找机会和她多说说话,可这样的机会并不太多。我开始动员宿舍里的刘家仁、葛松远和曹德胜把男生四号宿舍收拾得窗明几净,我甚至从水渠边采来一大束野花插在一个玻璃瓶里。
葛松远无可奈何地说:“我的哥呀,歇会儿吧,这屋再收拾,该成女生宿舍了。”
刘家仁坐在那里,瞅着我直笑。
第二天吃罢晚饭后,男同学又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聚在院子里的大车旁等待着太阳落山。毛宁从院子西边走来了,她径直走到我面前:“唐浩,我来这儿两天了,你也不请我到你宿舍看看去。”
我慌忙从那辆大车上跳下来。
“请请请。”葛松远故作殷勤地在前面引路:“从昨天起,我大哥就忙着收拾宿舍了,还逼着我把臭袜子全洗了。”
刘家仁从身后踹了他一脚。
“不是吗?”小葛不服地说:“连你都觉得大哥臭美得有点儿过分。”
我脸涨得通红。
进宿舍后,毛宁并没有坐下:“哎呀!真比女生宿舍收拾得都干净。”她摇了摇头:“唐浩啊,我服你了。”说着,她瞥了我一眼,我尴尬极了。
忽然,她看见我的画夹了:“还有空儿画画吗?”
我点了点头:“还画。”
“真可惜啊,原来还以为能和你学学绘画,可你一走,老师没了。”毛宁认真地说。
“听说毛宁来了?”朱嘉禾风风火火地出现在身后:“我还没打预防针呢。”
嘉禾这几天一直在庄河文化馆学习,那里组织了一个辽南地方戏曲学习班。
“什么时候回木耳山?”我抓紧时间问毛宁。
“明天晚饭后。”毛宁简单地说了一句,就喊着朱嘉禾出门了。
第二天黄昏时分,男同学一如既往地聚在院子东头的几辆大车上等待日落,宋胜武和王重铭突然提议要摔跤,大伙儿起着哄,却一直没有摔起来。
我真想抽空去女宿舍看看,但又无法脱身。
突然,张立艾从女生宿舍跑了过来:“唐浩,毛宁大姐让你过去一趟。”
“干什么?”我装模作样地问她。
“毛宁大姐要回木耳山了……”张立艾吞吞吐吐地说。
“让她早点走吧,待会儿天该黑了。”
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只知道,作为一个男子汉,就应该是这样一种态度。
张立艾悻悻然转身回去了。
“你傻呀?”刘家仁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怎么了?”我其实也知道失礼了。
“赶紧送送去。”刘家仁急了:“还不快点儿。”
我从大车上跳下来,一溜烟跑进了女生宿舍。
也不知道张立艾是怎么回来说的,等我钻进女生宿舍时,看见满脸沉郁的毛宁正站在炕前捆行李。几个初三女生躲在一旁不敢出声,见我进屋后,张立艾狠狠瞪了我一眼:“还不快点帮忙。”
我赶紧从毛宁手里接过绳子:“我来吧。”毛宁不情愿地交给了我。
从宿舍前的水渠到木耳山下的喜鹊沟,有一道笔直的大坝,这是去木耳山的一条捷径。登上大坝后,毛宁一直在前面匆匆地走着,我扛着她的行李跟在她身后,我知道,这一回毛宁真的生气了。
太阳西沉的海面上,现出一道贝壳色的暮霭,成群的海鸥鸣叫着舒展着修长的翅膀,在辽阔的天海之间,像诗一样地翱翔。木耳山山坳里的小村庄,已沉浸在一片青灰色的炊烟里。
“你回去吧。”走下大坝后,毛宁好不容易冒出一句话来,她从我的肩上接过行李,瞪了我一眼,扭头便走上了公路。直到这时,我才希望身后的这道大坝应该再长一些,再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