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庙堂高高
条框如夹板附体
哪得安闲自在
到旷野去
和花鸟鱼虫为伴
你我皆是天地精灵
碗样的都市,壶样的胡同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直至后来看世像,多喜欢以乡间的物什来比拟。
17岁,当我来到一座历史文化悠远的城市求学的时候,感觉城市的街道像敞开的簸箩,那些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像是晾晒在簸箩里麦子,实在的肤色里裹挟着生活的淀粉。而我租住的寝室,坐落在明清建筑的胡同里,胡同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两人并行,若是有做小吃生意的人拉车出来,所有的人都要给他让路。
生活的胡同里的人们知道让路,但在宽阔的或柏油或水泥街面上的车辆却不懂得这些,他们争先恐后,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拉响了汽笛,赶趟儿。马路一条一条地开,且在不断加宽,交通疏导人员也在逐步增加,而交通秩序却越来越不成样子。提及这些,有人会说起市民素质,还有私家车的激增,要我看,是人民内心的秩序紊乱了,先前的那份不疾不徐的兴致没有了。
这不禁又让我想起曾经居住过的那条胡同,那里的人们或上下班、或去菜市场、或是取水浇花、或是晾晒干货、或是迎来送往,各自安守着自己的一份秩序,迎面走来,点头微笑致意,这是胡同强加给你的温暖,没办法,擦肩而过,想不打声招呼,自己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城市太大,在街面上穿梭的人们,犹如撒进大海里的鱼群,你也挨不着我,我也挨不着你,干嘛非要嘘寒问暖?而同样甚至是更少的鱼群,撒在小溪里,就不同了,在同一片水草的浓阴里,在同一片有氧生物的水域里,它们摇尾吐泡,摩肩接踵,关切或关注,是由不得它们。我想,所有强制性的事物,也只有这种强加的温存最容易让人接受了。
说一个最简单的动物——猫。
猫是最喜欢在安逸的环境里成长的动物,猫科动物的本性决定了它的警觉性。这种警觉性极高的动物在喧嚣的区域里是很难存活的,所以,猫多存在小巷里,多在少女或阿婆的臂弯里,它们知道,此两种人最懂得怜惜小生命,最会大把地播撒自己的呵护。
我不是在故意宣扬“小国寡民”的安然与静谧,而是想表达,在大国丰民扩容的时代,我们心底的轨道是否懂得回归和坚守。
现代都市里宽广的街道曾经一度让我想起如今的牙膏袋,开口很大,随意一挤,就出来一大团,而胡同呢,应该就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种小口径的牙膏了,纤细而节约。现代都市还容易让我联想到穿超短裙过斑马线的女子,很夺人眼球,但也可能因为太夺人眼球而夺人性命,因为,好多司机都不看红绿灯了。而胡同不同,胡同是婉约的旗袍,不裸露也可以线条毕露,束缚起来的感觉也能让人觉得很舒服。
如今的人们,凡事都一味追求“快”,看文章,都喜欢短的;生孩子,都喜欢剖腹产的;桃子杏子梨子,都喜欢喷洒催熟剂的,就连生命感最强的肉,也喜欢馋上瘦肉精。看看最近的新闻,我们就知道,我们是被“快”字给害了!
时代给人煮了一锅沸水,现代都市多喜欢用大口碗冷水,谁还会有那份雅兴,用开口极小的紫砂冲泡一壶铁观音呢?
大碗冷水能解口渴,但心里的渴,恐怕还需要我们到心灵的胡同里,去觅那眼名叫“返璞归真”的井呀!
走到黄昏透雨时
我觉得,大自然的怀抱里,能够遇到最美的景象有三:青枝上的晨露、高远的云天、透雨的黄昏。
我还觉得,人的一生中,是被三根毛发贯穿着:胎儿的黄发、中年人的黑发,老者的银丝。
而以上的三三组合中,又分别是相互对应的。
晨露如水晶,一如摇篮里婴儿的心,没有收到外界的丝毫侵扰和污染。
黑发如墨,就像高远的苍穹,往深处看,蓝到了发黑,如一往情深的情愫和睿智豁达的心境。
银丝如丝绸,经历了一生时光之水的冲刷和浸泡,褪去了喧嚣和浮躁,如黄昏时分落了一场透雨,风清气浪,空气里飘满泥土的香。
我常常见到许多年至耄耋的老人。他们身体健朗,一头银发,杨柳拂堤的河岸上,他们的眼神深邃幽静,阅尽千帆,所有的智慧都泊在他们明亮的眼眸里。
我还曾认识一位年届不惑的根雕艺人,他每天和千奇百怪的树根生活在一起,吃在市井深处的铺面里,住也在铺面里,妻儿都有自己的工作忙,他每天就叼着一只烟斗忙碌在树根间,他的头发花白,胡须也像极了秋天的茅草。
我问他,你喜欢这些树根什么?
他回答,其实树根是一棵树最具灵性的部分,它们是树木生命的来源,别看这些树根干枯陈腐,其实,它们的体内是藏着茫茫绿野的,只是表象上一副木头疙瘩的样子,实则是大智若愚。
根雕艺人说这话的时候,烟斗跳动,烟圈袅袅,烟斗下方的胡须中泛着生命幽蓝而隐忍的光。
根雕艺人的话让我想起了齐白石老人的画,寥寥几只虾,裸足在宣纸上,整幅画就有了意境,用笔何须多,三两笔苍劲老迈,足矣。观齐白石的画,就像与一个阅历丰富的老者对话,三言两语里就能让我们收获智慧。
一位撰写音乐随笔的作家朋友告诉我,她最喜欢陈升的歌。她说陈升的歌,依依呀呀,像极了一把千年的大提琴,在古屋里被发现,琴弦拉动,尘埃抖落,音域里飘满了黄沙的光芒。
这位朋友在和我说这段话时,是一个大雨止住的午后。屋后的池塘里,荷花朵朵,窗外,蛙声一片。我们走在市郊农家的小道上,土壤一片暄腾,如被酵母发过的面团,透着一股等待成熟的气场。
朋友说,人生走到黄昏透雨后,渐入佳境,烦不着,恼不着,在一片昏黄的时光里渐渐镀成了金刚不坏之身,让名呀利呀,跟着这场大雨去逃亡吧……
文峰塔下的歌与呼
2000年7月,我结束了青涩的初中生涯,两个月后,打点行囊走入了亳州三中,走进了文峰塔的殷殷视野。
那时候,校园扩建,校方圈置了一大片厂房做操场。推土机如狼毫笔在宣纸上游走轰鸣,压路机镇纸一样 “收拾山河”,半个月左右,操场铺就,文峰塔下书声如潮。
那是一片开阔的操场,在东有魏武大道,南临曹腾墓,西有文峰塔,北夹建材街的有限区域里,这已经是不小的一座操场了。
经常听人说,看一个学生的格局,就要看他学校的操场有多大。这话有一定道理,也不尽然。我觉得低头看路只是一个人格局形成的一部分,我们还要学会向上看,仰望星空。
我很庆幸在三中读书的日子,晴天的夜幕里,有满天繁星,初为人师的语文教师黄凤云先生特别申请了两节晚自习,让我们在校园的操场上度过。那是两节别出心裁的课堂,也是在恰当的一段岁月里最适宜举行的校园party。
那是一段适合谈理想、说大话的光景,少年心事可拿云。黄老师问我们今后打算做什么?我记得很清楚,我的选择是子承父志,做一名医生,最好是一名院长,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看到护士如花,一朵朵如睡莲,浮游在我的视野里……那是一个浪漫的想法,不料,后来,数理化纷纷凋零,史地政含苞,我偷懒讨巧选择了文科,从传统的角度附和了文峰塔的意义。
那些日子里,我喜欢倚着教室的阔窗听蝉,在城市的中心,难得有这样的蝉声;也喜欢推开窗子看文峰塔,从我的角度向上仰望,文峰塔的塔尖刺入云霄,穿破浓云,在夜幕里,黑越越,如一座纤细的山体注目着整座校舍。
我清楚地记得在文峰塔下举行的一次校歌比赛,天空飘着蒙蒙小雨,我们高一(4)班先唱了一首红歌《黄河大合唱》,然后高唱校歌“古塔巍巍,涡水汤汤,三曹故里,木兰家乡,有一所钟灵蕴秀的学校,亳州三中,你就是我读书的地方……”
这是一首凝聚了地域历史文化的歌谣,听旋律,颇有“五四”魂魄,至今令我难忘,也不禁让我想起汪曾祺先生在自己作品《徙》开头的一段话:“很多歌消失了。有些歌只有极少人唱,别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学校的校歌。”
岁月如歌,歌里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因缘。
清乾隆中叶,知州郑交泰害怕亳州文风不正,特地于城东南隅建造了一座文峰塔,以倡文风。原五层,后绅士何天衢捐资复建二层,成为七级浮屠。明武宗时期,一位名叫薛蕙的进士及其子嗣,在文峰塔下建造薛家阁,治文传世,子孙后来改此塔为薛阁塔。文峰塔脚下后来建有薛家庙,庙宇损毁过后,被当时的有识之士垒土成台,名曰观音山,据说,无论是建庙还是垒土,都是有原因的,因为观音山下长眠着魏武帝曹操。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河南安阳对外宣称发掘曹操墓时,所有三中的读过书的学子都笑了,因为,他们都知道魏武长眠在观音山下。
文以载道,这是历代先贤的警世名言。从这个角度考虑,文峰塔下三中是幸运的,在文峰塔下读书的学子也是幸运的。我庆幸在这样一所学校播撒我宝贵的光阴,随着年华日渐斑斓,我也愈加发觉,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文峰塔的视线……
鸭鸭胡同
去过鸭鸭胡同,没有一只鸭子,连晒干的咸鸭子也没有。
有的只是几家卖吃喝的小店,盈盈地冒着孜然的香气,那是炒米线的香,如一块丝绸上的脉络,在人的手腕、脖颈之间盈盈绕绕。
胡同是个很古老的词,加上“鸭鸭”二字,就更突出了它的文化感和温馨感。如小姑娘头上挽上了发髻,打了蝴蝶结。一个好听的名字,这是一座胡同的福分,也是生活在胡同里的人的福分。
胡同一度是喧嚣的代名词,清晨起来,上班的车辆、盥洗的老人,如厕的孩子,地锅豆腐的叫卖声……穿过一条胡同而来。胡同如牛背,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在牛背上长成大人。
人在胡同里走,如同白细胞和红细胞在血管里流动。
胡同是一座城市的血管。鸭鸭胡同是血管中的毛细血管,小且精致,如一尾鱼,游在城市深处。建筑如鱼鳞,错落有致,那些居民家里晒出来的被子,似鱼鳞上的亮光。
听闻鸭鸭胡同要拆迁的消息,心里一惊。脑海里幻化出一个场景来,胡同在与时光拔河。在拉拉扯扯中,传统被现代化强暴。
低矮的胡同很快将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势必是林立的楼群,若是有路,是被建筑夹击出来的,还会以“胡同”命名吗?
或许不会,因为,我没见过穿旗袍的人手里拿着路易威登的包。
一片蕉叶自阴凉
初来这座小城的时候,异常烦闷。
狭窄的街道,街心深处,狂躁的喇叭声;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形色各异的夸张广告牌;时而乱飞的纸屑或塑料袋,还有嚼过的口香糖;小区里密密麻麻的防盗窗……让我觉得心境烦杂。也让我觉得在这座城市生活好没有安全感。
租了一套房,在临街的六楼,清晨五点,楼下就有形色各异的叫卖声:油酥丸子,焦麻叶儿,新鲜的槐花,榆钱儿,还有某某商场的开业庆典车载高音喇叭呼啸而过。这些也就算了,月底缴电费时才发现自己一个月用了400度电,我就一个电脑,还是笔记本,普通照明能用多少点呢?我先开始想,人生地不熟,先忍一个月吧,不料第二个月,更甚,530度,我不干了,顺藤摸瓜去查,才发现房东连同其儿媳家都用我的电!
不由分说,我搬家了,在一个小区的深处,小区尽管很旧,好在房东很规矩。
到了单位,不四个月,就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奋战一个月的策划,第二天变成了同事的战利品,好歹毒的办公室杀伐,我没有声张,切实做好了保密工作,三个月后,同事因为别的原因败露,被赶出了单位,我的逐渐步入了平稳。
那天晚上,抄袭我策划的同事把我约到了一家咖啡馆,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并恳请我给单位领导说说好话,让他能再次回到工作岗位上,我了解到他的家境也不好,上有老人,下有两个孩子,我权度再三,还是决定帮他。
我说尽了好话,尽管没有说动领导,但是,领导答应给他另找一份工作,原因是杀一儆百。这位同事很感动,后来,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经常去他家“刮饭”,在异乡的这座城市,这位同事后来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一次因为感情问题,我遭到一帮小混混的恐吓,这位同事出马,瞬间平息了此事。
我恋爱了,在这座小城仿佛扎了根,逐渐有了家的感觉。
我开始发现这座小城的美了,人的性格豪爽,说话大嗓门,但是,多是直来直去;遍地都是美味小吃,且物美价廉;小城历史文化厚重,文化味很浓;最重要的一点,小城里的人生活安逸,幸福感很强。
房东太太是个十分热心肠的老人。时不时,还从楼下送来自种的新鲜葡萄,串串用水洗过,挂着晶莹的水珠,无比清新;秋来的时候,还会从自家园子里送我几头成熟的向日葵,吃上一颗,满嘴自然香,让一切都让我体会到了家的舒心。
去年,我买了新房,并与初夏结了婚,今年,看着老婆微微隆起的小肚腩。我知道,我家将很快要添丁了。
我逐渐发觉生活是“慢热”的,如深冬里的一床棉被,逐渐捂出生活的热度来。
前几日,先前那位同事送我的芭蕉树含苞待放,深绿色的芭蕉叶宽阔如盘,院子里没有别的树,芭蕉叶自己荫蔽自己,独自制造一份难得的清凉。没有人能够改变照看一棵孤零零的芭蕉树,芭蕉乐观地自己阴凉自己。
我想,朋友送我这棵芭蕉树,是有深意的。
烈日鼎沸,一如世界喧嚣琐细,我们不如化身一片芭蕉叶,承载阳光雨露,也吸纳浮尘和噪音,默默收集世间的幸福和美好,做成一个清凉枕,然后枕着它,走过酷暑,迎接深秋。
静 美
烈阳当空,我踩着正午的蝉声去上班,路过白衣律院的时候,发现门前有几位看相的先生,头顶上打着米黄色的幌子,上书易经算卦。正午哪有来往的人呢?我看见算命的先生额头枕着膝头,沉沉地睡着了。他约摸60几岁,花白胡须,坐着马扎,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这是一副最为丰富的市井图,也是耐人寻味的场景,抛开他能否“先知先觉、知人知命”不说,单就这份恬静劲儿,颇值得我们羡慕。
湖面静,则风景毕现,人心静,则心生美感。
闲暇的时候,我还喜欢去沿河的老年大学附近去溜达,沿河两岸,是废旧艺术的练摊大市场。一张油布接着一张油布,还有黄绸子,上面一一陈列着各色工艺品,这些工艺品多有一张“文物脸”,很能唬人,多是赝品,放在家里做装饰品还好,真若收藏,肯定东施效颦。
我喜欢看这些练摊的人们,他们有的席地而坐,有的手持烟斗,有的持扇而立,有的则四处溜达,看有顾客上门,再折身回来讨价还价。河岸有柳,依风婀娜,柳浪下,是来来往往的人们,或是不劳而获的乞者,我坐在河边的凉亭下看众人,在真真假假里醒悟,在占有和施与中抉择,怀揣着一颗清幽的心境,我觉得岁月在庸碌中大浪淘沙,静美的时光最终如沉入湖底的细沙安然静谧。
我喜欢一种植物,文竹。
文竹是微缩版的风景,远看似竹,却比竹子多了一层娴静和文气,且不占空间,所以,最适宜在书房养放。文竹不高,却很苗条,伴着文竹的清幽,翻开一本书,读几段舒心的文字,或是自己也记下只言片语,聊作一天的梳理,心里仿佛也放置了一盆文竹,雅致安宁。